以 沫

Love Prevails
凹三:sharmily,冲呀:以沫

【露中】Сколько Лет, Сколько Зим (2)

史向非国设。苏联专家援华背景,苏联工程师x俄语翻译 

标题是俄语短语,直译“许多年,许多个冬天”,意译“很久不见了”

长篇虐向,中文名《长冬如许》

本章字数:19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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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尼古拉耶夫市】

1939年秋,七岁的伊万跟着爸爸下了火车,踏上这座陌生的城市。爸爸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行李,带着他坐上公交,转了几圈终于到了新的单位。他的爸爸是船舶工程师,今年刚调来尼古拉耶夫造船厂。

爸爸是一个老实的中年男人,工作上不算突出也不会落后。他略微有些发福,平时爱喝点酒,但就算醉了也只是坐着发呆。虽然有着男人贯有的粗线条,但总的来说算是个合格的父亲。

他的外貌比起伊万普通得多,浅灰色的眼睛和深褐色的头发,标准的东斯拉夫人长相。有时候醉了他会盯着伊万看,看着看着就哭起来,说他的眼睛发色都和他妈妈一模一样,只可惜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就过世了。

伊万有时候看着镜子想,和自己长得很像的妈妈是怎么样的?因为妈妈是难产死的,他对“母亲”这个词没有任何概念。但他真的特别希望有个妈妈,这样就不会被别的小孩笑了。

两人先去造船厂的人事处报到,人事处给他们分配了宿舍,并讲好明天开始上班。两个人找到宿舍,走到对应的楼层,刚踏上台阶就看到一个短头发的小脑袋探出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有些失望地缩回去。两人皆是一愣,这才发现有个女孩坐在对侧向上的楼梯上。

爸爸开了门让伊万先进去,走过去问那个女孩怎么回事。原来她忘了带钥匙,放学了进不了家门只能在外面等妈妈下班。

她说离妈妈下班还有一两个小时,父亲就请她来家里坐一坐,介绍她和伊万认识,又从行李箱里拿出糖请她吃。

女孩非常开朗,听了爸爸的介绍,一边往嘴里塞糖一边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安东尼娜,你叫我冬妮娅就好了。”

“我…我叫伊万。”伊万很紧张,忘了刚才爸爸已经向对方介绍过自己一遍了,条件反射地又报了一遍名字。家里一向没有女性,伊万没什么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说话怯生生的。

冬妮娅看着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她拉着伊万的手,眼睛亮晶晶地说:“那我可以叫你万尼亚吗?”

“…当…当…当然…”突然被这么亲昵地拉着手,又被这样亲密地称呼,伊万看着对方圆圆的蓝灰色眼睛,涨红了脸不知所措,一闭眼大声吼道:“…当然可以!”

爸爸在旁边一巴掌拍上来:“你吼什么?”爸爸手下没轻重,伊万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委屈地抱着脑袋回头看着父亲。冬妮娅刚被伊万的声音吓到了,看到这父子俩的互动又笑得合不拢嘴。

爸爸看了看时间,拿出一个棋盘游戏,让两人待在家里玩,自己先出去转党员关系。等他回来了两个人还在玩棋,他就去整理行李。到了差不多下班的时间,冬妮娅听到对面开门的声音跑出去,父亲跟着出去一看,没想到是个认识的人,正是刚才给他转党员关系的办事员。

那人盘着一头金发,穿一件连体衬裙。她抱着冬妮娅,严肃的面庞上如冰雪消融般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再三感谢爸爸替她照看冬妮娅。

那个女人早年丧夫,一人把女儿带大。两家相似的处境让他们越走越近,从一开始偶尔互相帮忙照顾孩子,后来渐渐到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地步。不到一年两人就重新组建了家庭,冬妮娅成了伊万的姐姐,正式成了一家人。

其实在他们成为姐弟之前,冬妮娅和伊万就关系很好。

因为十几年前中央对乌克兰的强制征粮,许多乌克兰人对俄罗斯人观感并不好,学校里有的男生见了伊万就叫他“俄国佬”。伊万气不过便要和他们打架,可身形瘦小多半是打不过。

冬妮娅和伊万在同一所小学,比他高两级。有次看到他脸上青了一块,才知道他在学校经常被欺负,说以后放学要和他一起回家。和伊万同级的男生远不如冬妮娅高,也觉得男子汉不能真对女生动手,几次都被骂回去,也就不再来寻事。

等他们成了姐弟,自然是每天一起上下学。伊万很开心,现在他有妈妈、又有姐姐了,不久妈妈怀孕,他很可能还会有一个妹妹。

但是好景不长,1941年6月纳粹德国打响了侵略苏联的第一枪,不出两个月他们所在的尼古拉耶夫市就成了战区,父亲在撤离的时候中流弹身亡。

妈妈那时候已经怀孕八九个月,受到惊吓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娜塔莉娅。在艰难的战争岁月中他们姐弟两个带着妹妹,和妈妈一起到处逃命,直到几年后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他们才回到家乡。

妈妈那时候的身体已经很坏,家里很多事都落在冬妮娅的肩上。

冬妮娅读完中学去了职业技术学校,毕业之后在造船厂当上了技师,工作非常辛苦。伊万很是心疼,但他还小,没能力为她分担,只能力所能及地揽下照顾妹妹娜塔莎的职责。娜塔莎因为早产经常生病,照顾她也是个苦差事。

有时候伊万会苦中作乐地想,如果自己和冬妮娅是一对夫妻,那么娜塔莎就是他们的孩子。他想,等他再长大一点,他就能承担起家庭的责任,冬妮娅再也不用这么辛苦。

但是冬妮娅有自己的生活,她在工作中认识了叶甫根尼。叶甫根尼也是技师,不过在厂里已经干了几年当上了组长,冬妮娅刚进厂的时候就在他手下工作。叶甫根尼对冬妮娅多有照顾,两个人的关系很快亲密起来,常常互相拜访,也会出去约会。

伊万心里嫉妒,每次叶甫根尼来家里他就故意捣乱。端上滚烫的茶或是把整个房间弄得满是油烟,背地里向冬妮娅说他的坏话。

冬妮娅一定会明白的,他不欢迎叶甫根尼。冬妮娅不需要别的男人,只要再等几年就好了,他会爱她、会照顾她。但每次他幼稚的举动都换来冬妮娅对叶甫根尼的维护和对自己的责备。

又过两年,伊万考上大学。他子承父业,去列宁格勒的涅维尔斯基国立海事大学的机械动力学专业。走的那天冬妮娅和娜塔莎都来火车站送他,让伊万极为不满的是冬妮娅把叶甫根尼也叫来了。

冬妮娅挽着叶甫根尼对他挥手,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反倒是娜塔莎一直抱着伊万哭个不停,说不想让他走。伊万有种不好的预感,仿佛冬妮娅从此就要彻底离开他的生活。

临上火车,他忍不住回头叫了一声“冬妮娅”。冬妮娅正在和叶甫根尼说话,有点呆地转过头问他有什么事。他又依恋又难过,在心里忍了又忍,最后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娜塔莎”。

在大学的第三年,伊万远在莫斯科的祖母去世,他继承了莫斯科的房产;第四年他久病的继母也去世了,而他刚好有到莫斯科的实验室工作的机会。

他写信给冬妮娅,说她在厂里的工作不仅辛苦工资也不高,希望她和妹妹来莫斯科与他同住。冬妮娅回信说她不打算去,一来担心不习惯莫斯科的生活,二来因为她和叶甫根尼很可能最近就会订婚。倒是刚上中学的娜塔莎非常积极,很想搬去和他住。

伊万大受打击、异常消沉,回信推说娜塔莎的事还是等她上完中学再说。刚好这时候实验室收到要派遣工程专家到中国援助的通知,伊万即刻主动报名,隔年就踏上了去中国的火车。

【上海·1958年中秋】

王耀觉得他知道得太多了。这些事情过于私密,不是他该知道的。但伊万只是一直不停地述说着,不给王耀打断他的机会。

伊万边说边喝酒,刚开始还是用杯子倒着喝,后面看王耀不喝,就直接对着瓶子猛灌。

王耀酒量一般,一开始就没打算喝酒。只是听着伊万那些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话,王耀感到心里闷得慌,也一口一口慢慢把自己的那杯酒喝完了。

王耀觉得伊万只是想说出来,并不需要自己的评价或者安慰。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嗯”几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伊万一直在说话,开始还算是有逻辑有条理,后来就渐渐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抱怨:“叶甫根尼他…他有什么好?一个技师,哈哈…穷鬼,小气又刻薄,连党员都不是。冬妮娅爱他?怎么可能!冬妮娅喜欢万尼亚…她喜欢我,是吧?”

王耀知道伊万喝醉了,顺着他的话说:“她当然喜欢你。”

伊万不说话了,把最后的一点酒喝完,然后低头看着已经空了的瓶子,半晌,竟带着哭腔问:“我不好吗?”

王耀有点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像哄王春燕一样,走过去拍拍他的头,说:“怎么会呢?你哪里都很好。”

伊万一把抱住王耀,口齿不清地说了什么王耀没听清,只是隐约夹杂着几声“冬妮娅”,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都抹在王耀那身新洗的中山装上。王耀推了推没推开,无奈地任他把自己当毛巾使,在心里连连叹气,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伊万直到哭累了才松手,滑在沙发上睡着了。

王耀心里叫苦,伊万平时那么正经一个人,他怎么老能碰上他喝醉了的意外状况。他试着拍了拍伊万的脸,对方毫无反应。王耀看了看挂钟,都快十点了,他早该回去了。

王耀想把伊万背到楼上的卧室去,但伊万比他沉,他试了试估计就算费尽力气也挪不动几步。好在这沙发也算宽敞,王耀拿来伊万挂在门边的外套给他盖上,只好委屈他在沙发上对付一个晚上了。

王耀把酒瓶和杯子收好,回来神色复杂地盯着伊万看了一会,最终给伊万留了张纸条。他在纸条里说他会替伊万保密,让他明天起来自己吃点东西垫一垫,提醒他月饼放在厨房让他别忘了。

回去的路上,王耀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烧。他对伊万极为失望,既为伊万今天的行为,也为他告诉自己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很难再像从前一样面对伊万——去他娘的阶级友谊,原来伊万只是因为失恋了才来中国的。

到家门口了王耀心里的火还是没散,坐在外面不想进去。一会儿坐不住了就起来走走,走累了又坐下。

不知道待了多久,母亲杨怀琴披着衣服走出来了。王耀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待太久了,迎上去问:“娘,你怎么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不进去。都几点了?”杨怀琴责怪地看他一眼,“你爹早看到你在外面了,让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王耀连声叹气,他已经说了要替伊万保密,只好敷衍地说:“没什么,就是天气太闷了,想在外面透透风。我们回家吧。”

王耀要往家走,却被杨怀琴拉住了,说:“不急着进去。我问你,你偷偷拿你爹两瓶酒去做什么了?”

王耀原本以为没人发现,突然被问还来不及编瞎话,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回。

母亲笑着拉王耀一起坐下,说:“怎么回事,自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有什么心事你就和娘说,娘都替你保密。你爹也不告诉,你妹也不告诉。”

王耀辩解道:“酒不是我喝的,那是…唉!”这可让他怎么说?

见王耀半天不说话,母亲说:“有什么事你都告诉我。你要是不信我会替你保密,我们就拉钩。”说着伸出了小指头。

王耀不禁笑了起来:“我怎么会不相信娘?”

“那是怎么了?”母亲问他。

王耀为难地又是叹气,伊万的事情让他如此苦恼,他想说又不能说。犹豫再三,他终于忍不住问:“娘,你说苏联专家为什么要来中国?”

母亲轻皱着眉头想了想,一会儿笑起来,说:“这得去问你爹。你娘觉悟低,都没入党,这种问题可答不来。”

王耀又低着头不说话了。母亲只好反问他:“那你告诉娘是为什么?”

王耀闷闷地说:“他们是为了无产阶级的革命友谊、为了我们也能过上像苏联一样的好生活,才来帮助我们。”

母亲点点头:“这话不错,但又怎么了呢?”

王耀先解释了酒的去向:“酒我都给伊万了,我只陪他喝了一点。他在家喝闷酒正好被我碰见,问我要酒,我就给他拿了两瓶。”母亲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他继续说,“他喝酒的时候和我说了一些话,一些他自己的事情。我这才知道,他来根本不是想要帮助我们,他是因为他自己…他在苏联遇到一些事情,不想在苏联待着才来中国。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母亲抿嘴看着他,问他:“就为这个?”

王耀很认真地点头,强调说:“这可是大事。”

“你这傻孩子…”母亲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大道理我不懂,我就说说我自己的想法。”

王耀点了点头。母亲便说:“我问你,伊万他平时工作不尽心了吗?”

王耀想了想:“这倒没有。他对工作很认真,技术也在行,厂里的人都尊敬他。”

“那不就是了。”母亲笑着说,“小耀啊,你还记得上海快解放时候的事情吗?”

王耀点头,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提这个。

“你说当时为什么那么多学生、百姓都偏向共产党?”母亲问。

“因为…”王耀想了想,说,“因为共产党代表劳动人民的利益,通过新民主革命走向社会主义也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一定会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拥护。”

母亲笑着摇头:“这又是大道理了。你这话娘都听不懂,你去和工人农民讲,他们也不明白。”

王耀想想也确实如此,问母亲:“那您说是为什么?”

“第一件就是因为能吃饱饭。”母亲认真地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解放前上海的物价都涨上天了。你爹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家里只靠卖我陪嫁的一点首饰苦撑。外面又乱,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连你爹关起门来也天天骂。”

王耀颇为感慨。虽然他那时只有十岁左右,但现在回忆起来,那种“饿”的感觉还很清晰。

母亲接着说:“解放以后物价下来了,我做了一大桌子菜,你抢着吃,我都怕你给撑坏了。”母亲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都说共产主义好,那三民主义不好吗?主义说来都很好听,但是吃不饱饭还能信仰坚定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说到底,全国这么多党员,也都是人不是神仙,靠主义谁都吃不饱。”

“娘!”王耀赶紧捂住母亲的嘴,四下看看没人才放心,“娘,你这话可…”

母亲拢了拢衣服,也四下看看,说:“放心吧,都半夜了,哪里还有半个人影?这话我就对你说,你也要替娘保密,谁都不能说。”

王耀责怪地看了母亲一眼,还是妥协般地点了点头。母亲继续说:“一样的!你当苏联来的专家是什么,不要吃饭不要喝水的神仙?你看看伊万,他也就二十来岁,比你大不了多少。他一个人跑这么远,来指导我们的工作,我看着都心疼。谁没有点私事呀?他和你说是把你当朋友。只要他在这边工作的时候尽心尽力,怎么能说他不是为了帮助我们来的呢?”

王耀觉得母亲说得有些道理 ,又觉得自己这是被绕进去了。“我想不明白…”他有些懊丧地说。

“好了,想不明白回屋再慢慢想,”母亲拉着他站起来,“晚上这么凉坐外面,可别冻着了。”

晚上王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母亲的话。伊万在他心目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一开始他对伊万是单纯的崇拜。伊万是苏联来的技术专家,各方面都很优秀,王耀觉得他很了不起。但伊万和所有苏联专家一样,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他像仰慕毛主席一样仰慕他们,心里并不将他们看作一个个具体的人。

随着交往的增多,王耀也开始觉得伊万也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第一次这么觉得,是去年撞见他醉酒的时候。无赖撒泼、违规违纪,但是无比真实。从那时起他把伊万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观察,发现伊万其实也很有趣。

他发现伊万和他兴味相投,在文学上他们很聊得来;他发现伊万的脾气大概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每次他感到不耐烦、想发脾气又不能发的时候,就会抿着唇沉默几秒;他发现伊万特别爱笑,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礼节性的微笑,但他不管怎么笑都特别好看;他发现伊万讨厌苦味的东西,吃甜食的时候心情会变好。

填充上这些细节后,在王耀心里伊万真实了一点,但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今天的伊万,让王耀尤为强烈地觉得他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失恋了就不开心,不开心了就喝酒痛哭。伊万亲手将他心里那个镜花水月的幻象打破了,将一个真实的自己剖给他看。

王耀失望、愤怒,因为他执着地认为伊万不能只是个普通人,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仔细想想,要是除去伊万身上那闪闪发光的“苏联专家”的光环,伊万实在是一个普通到有点无趣的人——平时除了工作学习,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看书,好喝点酒但不抽烟,体育也只参加最没意思的跑步。

伊万说到底不过是个普通人,王耀只是对“苏联专家”的头衔有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但苏联人和中国人一样都是人,专家们作为朋友来帮助他们,但并不是救世主。建设祖国可以靠自己靠朋友,却不能靠神仙皇帝。

但如果伊万只是一个普通人的话,难道他就不可爱了吗?不,当然不是。王耀喜欢看他工作时的样子,他的认真和专注,让他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王耀清晰地感受到,他一直以来赋予伊万的那个“超人”的符号,终于剥落了。伊万也是个普通人,而他们是平等的朋友——当时的王耀没有发现的是,当他终于不再赋予伊万这样的符号时,原本的崇拜和仰慕便开始转化成另一种更为浓稠的感情。

第二天一大早,王耀起来就问母亲能不能邀请伊万晚上过来一起吃饭赏月,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想通了?”母亲调侃道,还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

【上海·1958年底】

01

日子一天天过去。

中秋之后伊万的工作越来越少,厂里的人一头热地投入生产,笃信他们什么事都能干成。很少有人主动请苏联专家去指导生产,专家主动报上去的意见也被压着迟迟得不到反馈。

务实的工作少了,务虚的事情却多了起来。厂党委给两位专家发译好的大跃进相关资料,还邀请他们参加厂党委每周一次的党组织生活。

这种邀请让伊万和阿夫杰很为难。这场在中国轰轰烈烈的运动,在俄文报刊上却几乎看不到任何介绍——苏共内部对于这场运动的态度耐人寻味。苏联专家们在内部的党组会上也对这种情况做了一些讨论,最后决定他们不对中国的政策发表任何意见,也不参与任何政治活动。

中秋节之后,伊万就偶尔会来王耀家吃饭。他总是对杨怀琴的厨艺赞不绝口,还常常带些糖果零食给春燕,偶尔也借着伙食费的名义,硬塞一些钱给杨怀琴。春燕拿了贿赂,对伊万喜欢得不得了,要是伊万一段时间不来,还会怂恿王耀去请他来。

这天伊万又来王耀家吃饭。饭后收拾了桌子,春燕一本正经地拿出课本来,边挥边喊:“来上课了——!”一家人果然都老老实实搬着凳子过去。

伊万看着新奇,凑过去问他们这是什么。

原来那年刚开始推行汉语拼音,全体党员积极分子要带头学习。王耀和父亲都是在民国受的教育,学的是旧式注音符号,要重新学。春燕今年刚入一年级,恰好赶上第一年教新版拼音,兴冲冲地要教他们。

其实新版拼音和注音符号差不多,只是改用拉丁字母表音,硬说起来还更简单直观一些,父亲和王耀学起来很快。倒是母亲从小没读过书,前几年扫盲运动的时候识了字,对拼音积极性很高。既然春燕有兴致,大家就让她当小老师,实际上是父亲和王耀在教她们母女。春燕上课的时候每节课讲一两个音,春燕等攒多几个就来给他们“上课”。

伊万看他们咿咿呀呀地在那里念,又看书上都是拉丁字母,觉得好玩。等了快半小时他们学完了,来找王耀,让王耀要不也教教他好了。

王耀看着他,表情一言难尽:“你想学汉语啊?我第一个就得先教你我名字的读法,每次听你叫我名字都怪别扭的。”

“诶?‘wãngyão’,这么读不对吗?”

王耀听着眉头都快皱成一团了。

“……”伊万陷入沉默之中,一会儿说,“行。反正我最近挺闲的,闲着无聊学学汉语也不错。”说着表情还有点落寞。

王耀一下就明白伊万什么意思了。本来年末最是多事的时候,但最近厂里很多决策都不征询两位专家的意见,私下里他也听到不少人说苏联专家的意见保守落后没必要听,少有人来请教。

伊万向王耀说过,说自己大老远到中国来,却参加不了工作、发挥不了作用,此时说这话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在里头。王耀在心里其实同情伊万的处境,也觉得厂里一些做法不对,但是他也不好替伊万说话,只能尽量替他排解不满的情绪。

既然伊万提出想学,他便说:“好,我教你,就用春燕的课本。今天的目标就是你能正确地叫我名字。”王耀故意强调了“正确”二字,希望自己刻意玩笑的语气能让伊万稍微振作一点。

王耀给伊万讲汉语拼音的四个声调,然后就带着伊万读。天可怜见,伊万完全没有一个音声调不同意思还能不一样的概念,学起来太费劲了。这四个读音到底哪里不一样了?折腾半天王耀被他带得都快不会读自己名字了。

春燕在旁边笑嘻嘻地看他们读,过一会儿被母亲赶去学习,临走前凑在王耀耳边说:“大哥哥怎么这么笨呀!”

王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伊万一看就明白这是在笑他,满脸黑气地笑着问他:“春燕和你说什么呢?”

王耀强忍着笑意,说:“她夸你学得认真呢——对了,一会儿教你把春燕的名字也读一下。”

02

过两天是厂里的党组织活动,王耀作为预备党员也去参加。轮到王耀汇报思想状况的时候,王耀就把教伊万学拼音的事情说出来了。

赵书记听了很高兴:“这个事情太好了!这体现了苏联专家和中国人民之间像亲兄弟一样的友谊,互相帮助、互相学习,非常好。而且我们现在在大力推广新式拼音,争取消灭文盲,布拉金斯基作为外国专家,对拼音表现出兴趣,对我们是一个很大的肯定。我觉得这个事情可以作为一个典型,在全国范围内介绍推广。王耀同志啊,你继续教,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材料,尽管向厂里提出来,我们一定帮助解决。但是要注意,要多介绍当前进步的文化,少介绍或不介绍腐朽的封建文化。比如说我们现在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你都应该多向他介绍。”

在场的所有党员同志听到书记的话,都向王耀投来或赞许或艳羡的目光,王耀心里挺开心的,但也有些为难。他本来只当一件小事来说,没想到赵书记这么积极。无论是作为典型事例推广到全国,还是说要向伊万积极介绍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伊万要是知道了一定不愿意。

转过一周,正是1958年的最后一天。晚上一家人刚吃完饭就接到了赵书记的电话,让王耀听。赵书记对他说:“小王啊,你上次和我说的教苏联专家拼音的事情,我向上面反映了,组织上也积极评价觉得很有宣传价值。今天市里派了有关部门的人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马上就到。你现在来厂里办公楼二楼的的小会议室。”

王耀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这事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但他总得去。他披上一件夹棉小袄,冒着寒风往厂里赶。会议室的门虚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内容。他刻意放轻脚步,在门外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敲了敲门,里面赵书记马上说了声“进来”。

推开门,王耀看见里面并排坐着两个人,一个当然是赵书记,另一个穿着解放装,瘦瘦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来岁。赵书记热情地招呼王耀,那人却并不看王耀,只挂着淡淡的笑,慢慢地喝茶。

赵书记迎上来,说:“小王啊,终于来了。大概情况我刚才电话里也和你说了。这位是何裕同志,是上海外国专家局管人事的副局长。你虽然在我们厂里工作,编制是在外国专家局的,何局长算是你的直接上级了。”

王耀平常工资都在厂里开支,又刚参加工作不久,对行政上的事务不敏感。赵书记这番话也意在点拨王耀,让他一会儿说话的时候在态度上注意一些。

王耀听得明白,赶忙走过去,颔首对何局长说:“何局长您好!我是王耀,幸会。”

何局长慢慢站起来,笑着握了握王耀的手,意外地很有力道。他说:“王耀同志,你好啊。你这么年轻就承担了替苏联专家翻译的光荣任务,而且完成得这么好。真是后生可畏啊。”

“哈哈,小王同志确实优秀。他不仅工作上优秀,思想觉悟也很高。他父亲就是党员,你看他今年才二十一岁,已经是预备党员了。”赵书记不等王耀回话,抢过话头把他给夸了一通,倒让王耀很不好意思。

何局长嘉许地点点头。赵书记又冲何局长说:“你们慢慢聊,我先去厂里转转。要有什么事你让一楼的值班员叫我。”

何局长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赵书记请回去吧。今天晚上打扰您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种小事哪里需要您作陪?我和王耀同志还要聊一会儿,聊完我就直接回去了。”

赵书记略想了想,说:“也好,那我就先回去。要是有什么问题你给我打电话。”

从职务上来说赵书记不比何副局长低,论年龄赵书记又更年长,赵书记对何局长这么客气是在帮王耀,也是给王主任面子。何局长来之前了解过王耀的家庭背景,这些都明白,自然也不敢拿大,恭恭敬敬送赵书记到门口。

何局长回来后请王耀坐下,从桌上拿了另一个搪瓷杯摆到王耀面前:“来,王耀同志,这是给你泡的。可能有点凉了。”

王耀谢过,端起来试试果然已经不烫,打开盖子轻啜了一口。

“本来不该这么突然地在工作时间之外来找你的。”何局长说,“一来最近我的时间安排比较紧,二来也怕耽误你的日常工作,只好辛苦你一下。”

王耀连忙说:“哪里的话,都是为了工作嘛,您不也是加班来找我的。”

何局长笑了笑在王耀旁边坐下。他并不急着和他谈伊万的事,而是和他闲聊了起来:“刚才听赵书记说你今年二十一岁,那算一算你就是国难那年出生的啊。”

“没错,我娘还怀着我的时候就发生了七七事变,”王耀惊讶于对方的细心,说,“不久之后就是八·一三。小时候到处都在打仗,日子不好过。”

“真不容易啊…”何局长感叹道,“我比你大几岁,是三一年生的,老家在东北,后来逃到南边来了。我很能体会这种感觉。”

两人又聊了些以前的事,何局长还说了自己入党的经过。王耀听着,原本紧张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在心里感到亲切,仿佛自己与何局长相识已久。

接着何局长拿出笔记本,他们开始谈起伊万。何局长问了他平时和伊万一起工作的情况、他们一家和伊万的关系、伊万对于拼音是怎么产生兴趣的、如今学得怎么样等等,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

王耀感觉这位何局长人很好,说起话来平实而有力。他既不寡言少语、也不像赵书记或刘厂长那样长篇大论,说的话总是在点子上,让人觉得很舒服。

“好的。王耀同志,非常感谢你今天晚上的配合。今天说的内容,不日就会刊登出来。”何局长收好笔记本,拍拍王耀的肩膀,“今天和你聊得很开心,看到我们党有你这样有觉悟的青年在预备党员队伍,我尤其高兴。”

王耀被夸得心里美滋滋的,表面上还是谦虚地说:“不敢不敢,我还要多进步,向前辈学习。”

王耀以为何局长要离开了,却并没有。何局长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王耀同志啊,其实今天我来,向你询问情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也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王耀愣了一下,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您请说,组织上的任务我一定完成。”

何局长端着茶杯站起来走到窗前,沉默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王耀同志,我对你也不隐瞒。你可能听到过一些风声,说我们现在和苏联之间有一些小问题——在政治上有一些不同的意见。”

王耀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何局长转过身来,慢慢地边踱步边说:“实话说,这个问题确实存在。当然,这个是党内部的问题,是共产主义同志之间对路线的一些争论,我们不应该过高估计分歧,扩大到两个国家上面。”何裕喝了口茶继续,“我呢,是负责外国专家工作的。最近经常有人向我们局里反映,说苏联来的专家,有严重的右倾思想,打击破坏群众的生产积极性,不考虑中国和苏联之间不同的情况,提出一些…”何局长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措辞,“…一些不切实际的意见,影响很不好,导致群众有一些情绪。我们对苏联专家的态度立场是一致的——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们要尊重保护他们。但是群众反映的这个问题,我们认为也需要引起一定的注意。”

王耀点点头,何局长也点点头,又喝口茶:“最近我们尝试对苏联专家介绍我们当前的政策,了解他们的态度。不过很多专家存在抵触心理,我们的工作遇到很大困难。”

王耀想起了他在伊万家里看到过一些介绍材料,被伊万堆在墙角,看起来不怎么翻阅。

何局长继续说:“我们一方面希望能够了解一下专家们的思想情况,另一方面根据国家的指示精神,要给专家足够的尊重和自由,绝对不能伤害专家们的情感。这确实让我们非常为难。”

何局长停下脚步,看着王耀说:“通过刚才和你的谈话,我觉得你是一个思想觉悟很高的同志。这个任务是我们局研究之后的决定,虽然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完成。”何局长温和的笑容中带着鼓励,似乎对王耀抱了很大的期待。

王耀心里凉了半截,但脸上却热得发烫。他勉强维持着笑容,艰难地说:“您说。”

何局长说:“我们希望借助你和布拉金斯基同志之间的友谊,在谈话中旁敲侧击地询问他对当前政策的态度——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还有他们内部党组会上的一些意见。此外,方便的时候你也关注一下布拉金斯基同志的交际情况和信件来往。这是秘密任务,你了解到的情况不要告诉任何人,直接向我汇报。”

王耀露出为难的神色,微微侧过头没答话。何局长一手握着杯把,空出另一只手搓了搓手背,想了一会儿补充道:“王耀同志啊,这个事情你不要有什么压力。我说一点总的原则——要紧的不是去问什么,而是在生活上多关心布拉金斯基同志。就像对亲人一样,让他足够信任你,对你无话不谈。问是很难问出来的,要让他自己讲出来,或者你暗示他讲出来。这是一个过程,急不得。上面对你没什么硬性的要求,你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来。”

王耀听懂了。说得难听一点,他成了组织安插在伊万身边的特务了。

……

王耀走出办公楼,夜里的凉风吹在脸上,总算是清醒了一点。一会儿又觉得冷,直直冷到心底。

但他还不想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走,心里觉得很乱。走着走着,他突然被人叫住:“王翻译!这么迟您还过来,有什么事吗?”

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拐到伊万住的地方了。门口的士兵在十二月的寒风中冻红了脸,其中一位迎上来,笑着向他问好。

王耀楞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好接着话茬问警卫:“现在几点了?”

“十点多了。”警卫回答。

王耀点点头,一时默然无言。

他想起就昨天伊万还去他家吃饭。饭后伊万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那天是他生日。王耀抱歉地说一时没礼物送你,不过倒是有个消息可以借花献佛——元旦的餐会有不少俄罗斯的菜式,而且啤酒管够,还会有伏特加。伊万笑着说这个作为礼物就很好,又问王耀的生日是什么时候,说到时候要给他回礼。

他往里面看,伊万的屋子里灯还亮着;再抬起头来,天上没有半丝云彩,一轮圆月亮若银盘。在这两片光明之间,他站在黑暗中,感到如此茫然。

他想见伊万,却不知道见了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有些事,他不想做,但是不能不做;另一些事,他愿意做,却无法正大光明地去做。

伊万在厂里就和他一人最为亲近,他愿意像对待亲人一样关心伊万,也想让他信任自己。但是从今以后,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自己,为了伊万,还是为了任务?这让他如何能不心存芥蒂。

警卫看他半天不说话,试探性地又问一句:“王翻译,您是有什么公事要找专家同志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走走,刚好走到这里了。”王耀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又故作热络地关怀道,“倒是你们执勤辛苦了。”

“这都是本职工作!王翻译你早点回去吧,这天太冷了。”

警卫露出憨厚的笑,王耀也强笑一下,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刚走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终究还是走开了。

风儿吹皱了月光,吹碎了灯光。

王耀想起了父亲那句语重心长的“你也该懂事”。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碎开。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为了谁、为了什么而难过。

【上海·1959年春末】

没事干的时候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

由于语言不通,伊万能找的乐子实在不多。另一位苏联专家阿夫杰一家算是一个,另外就是王耀了。

他有时去王耀家蹭饭。倒不是饭菜有多好吃,就是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感觉。尤其是杨怀琴,虽然和他语言不通却特别照顾他,知道他不习惯把米饭当主食来吃,还会特意给他煮面或者烤土豆。近来王耀无事的时候也会主动来找他,伊万对这种变化很是开心。

伊万断断续续也学了几个月的汉语了。王耀是学外语的,对该怎么从头学一门语言也略知一二,教得颇有体系。

先是教拼音。现在给伊万一个拼音他读出来能八九不离十,只是偶尔会带上点舌音。王耀觉得差不多就行了,毕竟是外国友人,要求不能太高。

然后王耀专门找了本汉语语法的书给他讲基本语法和句法。伊万觉得很简单:词形变化、阴阳性、体、格之类的统统没有,在他看来就是基本没有语法。听他这么评价的时候,王耀一脸博大精深地表示,等你试着读点中文就知道“基本没有语法”代表着什么了。

剩下的就是逐渐积累汉字和词汇。这是最为漫长耗时的阶段,就是中国人也要活到老学到老。

总不能真让伊万看着春燕的小学读本来学,那能把伊万闷死;但是如果一上来就是长篇散文、小说肯定读不懂。王耀思来想去,觉得白话诗还挺合适的。

王耀选了一些造句没那么别扭的诗,叙事抒情的都有,一个字一个字地标好拼音。他一般先带着伊万读几遍,然后一句句讲是什么意思,再挑些简单的字让他学着写。

伊万本身对诗歌也有兴趣,学得很开心,时不时还评价一下和苏联的诗歌在风格和表达方面的不同。

渐渐地伊万的汉语也小有所成,但离能日常对话的水平实在是差太多了。伊万每次读诗都像是在唱歌一样,还好他声音好听,倒也赏心悦目;写字还颇有“魏晋之风”——基本靠意会。王耀自我安慰道不能和国际友人一般见识,干脆宽了心不以教会为目的,就当是介绍中国的风土人情了。

术业有专攻,王耀平时向伊万请教工程问题时被碾压到基本没有的自信心勉强找到了平衡。伊万感慨学门语言真不容易,也认为王耀能把俄语说得这么溜挺厉害的。

不知不觉到了五月,这段时间对于伊万来说是艰难的日子。这几年每到这个时候,他都被花粉过敏折腾得够呛。他在苏联没有这个毛病,也许是两国植被不一样的缘故,来了中国之后每年春末都会过敏。

去年他从北方的哈尔滨调到了南边,还期望着说不定过敏会不治而愈,没想到过敏不仅提前还加重了。

过敏来得很汹涌,一出门就流眼泪流鼻涕,眼睛红肿起来,浑身起疹子发痒。去年五月份的时候厂里给伊万放了一周多的病假,今年依例还是给了带薪假,让他在家避一避。厂里说是有需要他看的文件会直接送到家里来,实际上除了一些决议会告知性地给他看一眼,实在也没什么事情来麻烦他。

阿夫杰的夫人知道他过敏,白天在家没事就过来看看,要是伊万需要什么东西就帮他去特供商店里带回来,不用他再出门去买。

伊万放假了不代表王耀也不用上班了,考虑到可能会有人来看望伊万或者找他商量事情,王耀还是得跟着伊万。他白天待在伊万家里,有时厂里领导会来看望,大多数时候是无事的,就和伊万聊天或看书。

家里一般门窗紧闭,最大限度地避开了花粉,之前的症状很快就缓解了,只是眼睛还有点发红。

和伊万待了一两天,王耀就觉得伊万平时吃饭太随意了。苏联来的专家可以去职工食堂吃饭,不过由于不合口味一般只有中午吃食堂,晚饭都在家吃。扎伊采夫同志家里是夫人做饭,伊万一个人只能将就,一般就煮面或者吃土豆泥,只有周末偶尔会认真做两个大菜。

王耀觉得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伊万做做饭吧。伊万一开始是拒绝的,尽管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就是质疑王耀的厨艺。毕竟他去王耀家从来都是王妈妈做饭,他可不想拿自己的晚饭冒险。

王耀不满地哼了声,说:“你当我没做过饭吗?再早几年我娘工作忙,经常很迟回来。春燕那时候年纪小禁不住饿,都是我给她做饭的。你今天有口福了,就等着吃吧。”

伊万听王耀说他小时候照顾春燕,想起自己以前也照顾娜塔莎,继而又想起了冬妮娅。

王耀没注意到伊万陡然阴沉的脸色,自己下楼去厨房看有些什么菜。专家局给厨房配了冰箱,这在当时算是顶级的奢侈品了。国内两三年前才刚能造,这一台还是苏联进口的。王耀听说过这玩意,还没见过真品,绕着圈看了半天,心想这铁箱子真神奇,为什么插上电就能变冷呢?

王耀在冰箱里翻了翻,有牛肉有香肠、有鱼有蛋,蔬菜有白菜蘑菇胡萝卜,还有各色酱汁以及黄油奶酪面包,真是应有尽有。

王耀不禁感叹苏联专家待遇是真的好。他知道伊万工资高,但考虑到现在物资匮乏,看到这么多大鱼大肉还是有点震惊,和这个比起来平时自己家的饭菜简直算是糠咽菜了。

王耀上楼问伊万想吃什么,伊万闷闷不乐地让他随便做就好。

王耀想了想,他知道苏联常吃土豆烧牛肉。自己家做过类似的烩菜,大概不是苏联的烧法,正好让伊万试试中国版的土豆烧牛肉。有鱼又有酱汁,做个松鼠桂鱼好了,再炒个青菜,足够两个人吃了。

最费时间的是土豆炖牛肉,要慢慢炖一两个小时。王耀把牛肉焯好过油炖下去,趁等着的这段时间把鱼理了,再洗菜切土豆。他在伊万的一堆酱里面翻了翻,找了瓶酸甜味的用来做鱼。

松鼠桂鱼得现炸,青菜最好也吃热的,主食煮点通心粉就好,都可以等牛肉煮得差不多了再动手。五点左右,王耀算着差不多母亲该回家了,打了个电话回去,说今天晚上在伊万这里吃,家里不用准备他的饭。

再过半个小时肉煮的差不多了,王耀把土豆加进去,打算先把青菜炒好再做鱼。伊万被肉香吸引下来,问他在做什么。王耀一边炒菜一边把今天的几道菜给他说了一遍,添油加醋地说得特别诱人,尤其是说到松鼠桂鱼的时候,说:“这是我老家最有名的几道菜之一,一般要年节的时候才能吃得上。鱼肉外酥里嫩,配着酸甜的芡汁特别好吃”。伊万听得眼睛都发亮了,王耀嘿嘿地笑,对伊万说:“刚好你下来了,去把通心粉煮了吧。”

伊万听话地点头,从柜子里把通心粉拿出来,拿个锅装上水放在炉子上面烧。伊万站在炉子旁边等水的时候被炒菜的油烟呛得咳了好几下,王耀才注意到他们把门窗都闭着,自己做的菜油烟又大。

他让伊万赶紧站开点,但伊万还是咳,王耀急忙说:“别管通心粉了。你去楼上把门关好,我开窗把烟散了,做好了叫你。”

伊万本来不想上去,但是实在咳得难受,还是上楼去了。王耀把厨房上方的一个小窗打开,往锅里加油开始炸鱼。

不一会儿王耀喊伊万下来吃饭。桌子上一人一碗通心粉,土豆牛肉和炒青菜都色泽鲜亮,看得人食指大动。倒是那盘鱼,虽然刚才王耀说得那么热闹,倒是平平淡淡的,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但伊万不是那么挑剔的人,这一桌菜对伊万来说已经算得上是盛宴级别的了。

伊万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和父亲两个人过的时候大多是在单位食堂吃,偶尔在家做也是能吃饱就行,充满着斯拉夫男人粗犷的线条感。后来和冬妮娅一家一起吃,继母的厨艺不错,但工作比较忙,只有节日才会有丰盛的饭菜。战争年代更不用说,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谁还挑剔好不好吃呢?战后继母病了,家里冬妮娅和伊万轮流做饭,厨艺只维持在能吃的水平线上。

王耀专门为他做这么一大桌菜,伊万心里很是感动,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菜。

“发什么呆呀,快坐下吧。”王耀招呼伊万,自己又跑到厨房端了个锅出来,在伊万疑惑的眼神中说了句“看好了”,然后慢慢把锅里半稠的红色汤汁倒在鱼上。鱼刚炸好没多久,芡汁一浇上去就嗞嗞地响,等汁液渗进去后,刚才还索然无味的鱼一下就鲜艳诱人起来。

伊万睁大眼睛看呆了,这像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令他惊喜万分。王耀得意地讲解:“这道菜因为浇上去的时候嗞嗞地响,像松鼠在叫一样,所以取名叫松鼠桂鱼。怎么样,有意思吧?”

伊万眨眨眼看着王耀,用力地点头,开心得眼睛都在发亮。等噼里啪啦的响声安静下来,才小心翼翼地问:“现在能吃了吗?”

王耀看伊万那慎重的态度着实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把锅往旁边一放,坐到伊万对面,说:“快吃啊!这个一定要趁热吃。”

伊万挂着大大的笑脸,边吃边变着花样夸王耀。松鼠桂鱼自不必说,又是有趣有创意,又是酱汁味道香。还把王耀的土豆烧牛肉详细地和苏联做法做了比较,说这如何独特。连普通到不行的炒上海青也说什么颜色鲜亮,味道咸淡合适特别爽口。东欧人比起中国人本就健谈,不过几道家常菜,一顿饭夸得王耀都不好意思了,心里美滋滋地想这一下午不算白忙活。

两个人都吃得心满意足,伊万直吃到打嗝了才停,还被王耀取笑了一阵。

牛肉还剩一些,王耀用一个小碗装好,把一个碟子倒扣在上面,一边说:“虽然天有点热,放一晚上总没问题。”

伊万正在厨房热牛奶,听王耀这么说感到有点奇怪:“放冰箱不就好了吗?”

噢对!王耀从没用过冰箱,哪里会想到这个?他把剩菜放进去,有些好奇地问伊万:“你在苏联也能用上冰箱吗?”

伊万笑着回答:“用呀。我们夏天也很热的,冬天虽然外面冷但是室内有暖气,都用得上。”伊万显然误会了王耀这么问的意思,回答得文不对题。

王耀不是这个意思,他原本以为冰箱在苏联也和在中国一样是奢侈品呢,但看伊万这意思只是很普通的东西。他有些吃惊地张了张嘴,半晌苦涩地笑道:“我以前还从没见过冰箱呢…”

这回轮到伊万惊讶了,瞪大了眼睛盯着王耀,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王耀抿着嘴角,羡慕地说:“要是什么时候中国也像苏联一样就好了。要是每个人都能有冰箱,这就是社会主义了吧?”

伊万看见王耀那又是羡慕又是心酸的表情,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走过来拍拍王耀的肩膀,说:“一定会有这一天的!小时候我家也没有冰箱,但现在在苏联人人都能用上——你看这才十几年呢!中国将来也是如此。还不止是能用上冰箱,以后什么东西都会有;也不止在苏联和中国这样,我们要一起把红旗插满全世界,解放所有无产阶级,完成最后的共产主义革命。”

王耀觉得伊万所描绘的场景很远,一点都不真实。他撇着眉角,有些怀疑地看着伊万,问他:“真的有这样的一天吗?”

“当然了。”伊万笑着,摸了摸王耀的脑袋,“要对我们的道路有信心。你看现在苏联就发展得很好,你们也会越来越好。就是为了中国也能过上和苏联一样的好日子,我们才要来帮助你们。”

王耀听了又想起何局长告诉他中苏之间有矛盾,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正好警卫来敲门,说门口来了两个小孩要找王翻译,让他去看一下。

王耀探头一看,没想到竟是王春燕和任勇洙,连忙让他们进来。“你们怎么来了?”他问春燕。

“娘让我来接你回家。”春燕得意洋洋地邀功。王耀听了伸手摸摸春燕的头夸她听话。春燕又转头问任勇洙,“东西呢?”

任勇洙比春燕矮一个头,在旁边跟个小跟班似的。他把一个食盒递给春燕,春燕拿给王耀,说:“今天娘做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可惜你没回家吃饭。娘让我也拿两块给大哥哥,家里还给你留了一块哩。”大哥哥是指的伊万。

王耀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摆着两块乳白色的水晶桂花糕,这可是他从小就喜欢吃的甜点。

他把食盒放餐桌上,对伊万说:“这是桂花糕,特别好吃,娘特意让春燕送来给你尝尝——当晚上的点心吧,吃不下就也先放冰箱里。”

他拿上外套打算带两个孩子回家,临走前想了想,又笑着对伊万说:“你说我们也能实现共产主义,我真的很开心。我在书上学过,你们十月革命后也很困难,但你们现在什么都有了。所以你这么说我便特别相信你。”

回去一路上春燕都和任勇洙打闹,王耀便发呆想刚才伊万的话。他先是想到自己好歹也是预备党员了,却对未来如此怀疑,还被伊万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果然自己的思想水平还是有待提高。可他又想到刚才伊万说中苏两国要一起带领世界走向共产主义,伊万一点也不知道中苏关系恶化的事情吗?将来又会如何?

他心烦得直叹气。自己偷偷监视伊万的事真能一直瞒住他吗?伊万所说的愿景将来真能实现吗?

……

晚上十一点多,一家人都睡下了,家里的电话突然急急地响起来。母亲起来接电话,带着倦意语气不太好:“哪里呀?这么迟打电话。”但没听几句也着急起来,掩着话筒冲王耀的屋子喊,“小耀快来接电话!友谊宾馆打来的急电!”

王耀趿着拖鞋跑出来,“喂”了一声那边的人立刻一连串地说:“王翻译吗?您快过来吧!布拉金斯基同志说他喘不过气来,看着怪吓人的,像是哮喘犯了。我们又听不懂他说的话,只能干着急!您快过来吧!”

王耀听出是宾馆值班的警卫,一下没了困意。“我马上就来!”他连忙说,又问,“叫医生了吗?”

警卫回答说:“已经叫了厂里急诊的医生了,人还没到。”

“那就好,我马上过去。”他边穿衣服边说,交待道,“你们让他平躺着!把领口解开透透气。”

王耀踩上鞋子,对站在门边忧心忡忡的母亲说:“伊万好像发哮喘了,我去看看。”便一路小跑着赶去友谊宾馆,心想怎么突然这么严重。

到宾馆他已是满身大汗,在门口正碰上厂卫生所的谢医生往外跑,两个人撞了个满怀。谢医生今年三十多,来厂里有三四年,王耀之前也认识。他赶紧拉住他问:“谢叔,情况怎么样了?”

谢医生刚到几分钟,他带了舒缓气管的喷雾让伊万吸了一会儿。伊万一缓过来、稍微能喘过气了,就边咳嗽边流泪,艰难地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窗户…窗户”。

谢医生不理解伊万什么意思,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四边窗户都大开着,穿堂风吹一吹,保持空气流通对哮喘有好处。他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脑门想了起来。去年伊万就因为过敏去厂里的医院开过药,他听说过好像这位同志对花粉过敏。他赶紧拉开衣服一看,身上已经起了红斑,分明是过敏了。

原来伊万是过敏引发的哮喘,那开窗还不要了命吗?他赶紧让旁边站着的警卫去把窗户关上,然后再从外面叫两个警卫,三个人慢慢把伊万抬到楼上的卧室躺好。

他来之前没想到布拉金斯基同志是过敏引发的哮喘,没带抗敏药。按理说布拉金斯基同志家里应该有,但不知道放哪里了,试着用中文问了他几遍似乎是听不懂,急得谢医生直跺脚,打算回医院去拿。

王耀赶忙让谢医生别回去了,他知道伊万的抗敏药放哪里。他跑去楼上卧室的床头柜里面翻了一会儿,从夹层里面摸出一板药来,医生看了没问题,拿了水让伊万服了。谢医生让王耀问了伊万感觉怎么样气顺不顺,伊万说能正常呼吸了医生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一摸额头也是满头大汗。

谢医生让一个警卫拿着蒲扇在一旁给伊万扇着送点风,站在旁边和王耀抱怨警卫打开窗子的事情,说他们火上浇油。旁边的警卫有点委屈地辩解道:“刚才王翻译说让我们给专家透透气,我们才想着要把窗户打开的…”

谢医生回头瞪了王耀一眼:“你说的?!”

王耀想了想刚才在电话里好像确实说过类似的话,特别心虚地点点头。虽然他不是让警卫开窗的意思,但还是有责任,也就不为自己分辩了。

“小王你可真行!”谢医生瞪了他一眼,教训他,“警卫不知道情况,你这个知道情况的还添乱。”

王耀只好赔不是:“刚才电话里一着急,没想到这一层。”

“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谢医生摆摆手,“现在没事就好了,要是真出点什么问题,你罪过可大了!”

王耀自认犯了很大的错误,只好喏喏地应着。

谢医生又说:“值班室不能没人,我得先回去,要是后半夜又发病了你再给医院急诊室打电话。这瓶哮喘喷剂留这里,你明天去药房那里再拿点抗敏药来,多服几天,有预防的效果。”

王耀千恩万谢地送谢医生出去。谢医生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之前春燕带来的那个食盒,里面还有一小块桂花糕,立刻皱了眉头,转身冲王耀说:“这个桂花糕你让他也别吃了。花粉过敏还吃什么桂花糕!说不定就是这个引起的。这几天也得注意饮食,油炸、辛辣、上火的东西都不能吃,吃点清淡的东西,免得又复发了。”

王耀听了,暗自怀疑该不会就因为他今天做的那顿饭,才引得伊万发哮喘吧?油炸、辛辣、上火,谢医生嘱咐不能吃的东西伊万今天算是吃全了。他怎么偏偏今天想起要给伊万做饭呢!

送谢医生出门之后,王耀回来就撒气似的把剩下的桂花糕狠狠扔在垃圾箱里。他心下觉得伊万现在这样都是自己害的,心烦意乱地在客厅里走了两圈才上楼去。

警卫还在慢慢扇风,看他进来轻声对他说:“好像睡着了。”

王耀点点头,也轻声说:“这里我来,你忙去吧。”

他把房间的灯关了,搬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伊万睡得不安稳,不时就咳一下。王耀一边轻轻扇着,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伊万的眼睛又肿起来了,脸上也起了红斑。王耀看着伊万难受的样子心里又自责又难过,像被火烧着一样。

突然伊万猛地咳了一阵,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王耀在旁边给他扇扇子,勉强笑了一下,说:“就你一个人了?”

王耀听到伊万虚弱的语气,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赶紧伸手去擦掉。伊万看他哭了也急了,刚想说话又忍不住咳了好几声。王耀凑过去给他顺气,等气顺了,伊万才轻轻说:“你哭什么,我不是没事了吗?”

王耀现在真不能听伊万说话,明明不想哭,但伊万一说话他的眼泪就往下掉。他趴在床边,边哭边絮絮叨叨地说伊万犯病是因为自己给他做的饭,都是自己的错。

伊万无奈地看着他,说:“你这是瞎想。和你有什么关系?还要多亏了你教了我中文,要不我都没办法向警卫求助。”说着轻轻拍了拍王耀搭在床边的手背。

但王耀还是哭。他又说:“今天晚饭很好吃,你以后有空再做好不好?”

王耀点点头,又用力摇头,拼命用袖子揉眼睛想阻止眼泪流下来,可就是停不住。

伊万叹了口气,因为不舒服他也没法说太多话,只好先让王耀哭一会儿,等他平静下来再说。他转头透过窗子看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如水的月光静谧地洒在两人身上。王耀在一旁低声抽泣,伊万觉得今夜的月色尤为宁静优美,这场景尤为令人安心。

等王耀哭声渐渐小了,伊万转头去看他,见他的眼睛又红又肿,活像是也过敏了,忍不住轻笑起来,说:“眼睛哭得这么红,像什么样?”又颇有兴致地说,“你看今天的月亮,平时连圆月也没这么亮。要是能出去走走就好了。”

王耀没接他的话,反而责怪地瞪了他一眼。刚才多危险呀?伊万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一点不知道为自己担心。王耀叹了口气,轻声说:“你快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伊万说:“我真的没事了,你早点回家吧。”

王耀坚决摇了摇头,像哄春燕一样,伸手揉了揉伊万的头发,说:“乖,睡吧。我就在这里陪你。”

伊万为王耀亲昵的动作发起了楞,呆呆地盯着王耀看,半晌才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很快就气息匀称起来。

王耀坐在床边替伊万扇风,抬头看了眼高悬夜空的明月。是呀,今天的月亮多美呀。

伊万在天色微明的时候醒来,挪了挪身子发现王耀竟趴在床边睡着了,连忙放轻动作不再动弹。还好快到夏天了夜里不冷,否则这么睡早该着凉了。

伊万盯着靠在自己手边那颗黑黑的小脑袋,伸手小心地碰了碰。王耀倒是睡得很死,一点反应都没有,伊万便放肆起来,用手背轻轻摩挲着那绸缎一般的乌发。

他想起昨晚王耀为自己急得直哭,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自己可比王耀还大五岁呢,但因为远在异乡语言不通,反倒常是王耀在照顾他,他甚至觉得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其他人因为他苏联专家的身份,对他摆出客套的尊敬和关怀。但王耀不同,王耀从心里将他看作朋友、甚至是亲人——这可骗不了他,因为王耀是个单纯又好懂的人,总把自己的情绪摆在脸上。他笑的时候一定是开心的,要是不高兴伊万一眼便能看出来。

王耀昨天为他而哭,这难道会是假的吗?要知道王耀一向乐观坚强,伊万从没见过他哭,何况还哭得这般伤心自责。王耀如此不图回报、不含目的地关心他,伊万自然也报以真心。在一年的朝夕相处中,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最好的朋友。

在伊万心中能与之相比的,大概只有冬妮娅了吧!但冬妮娅总令伊万伤心,昨天下午他想起冬妮娅便伤心。可伊万看王耀担心他吃不好,费心替他做饭,又抛开了那种微妙的不快。他也并非是个真正孤苦无依的可怜人,为什么总去纠缠一些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别说伊万根本不认为自己发哮喘和晚饭有关,便是真的有关他也吃。他要请求王耀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要是王耀肯替他多做几顿饭他才开心,不管王耀愿意为他做什么他都开心。

——但这不是很奇怪吗?

伊万的手僵在半空王耀的头顶,犹豫着又慢慢收回来。

这一年中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或者更多。他似乎有点把握不住自己的心情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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