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沫

Love Prevails
凹三:sharmily,冲呀:以沫

【露中】Сколько Лет, Сколько Зим (3)

史向非国设。苏联专家援华背景,苏联工程师x俄语翻译 

标题是俄语短语,直译“许多年,许多个冬天”,意译“很久不见了”

长篇虐向,中文名《长冬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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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数:15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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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1959年夏】

01

随着大跃进运动的深入,先是一部分人,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事情不能这么搞下去了。

到六月份为止,厂里已经出现了两次严重的生产事故。有一次吊装的时候钢缆断裂,几名生产工人受了重伤,部分船体严重受损;还有一次因为设计缺陷,船体的扶正角计算出错,下水的时候直接侧翻了。除此之外,小的生产事故更是接连不断。

与此同时,上海也渐渐陷入了物资短缺的境况,比如肉就越来越难买到。生产不顺加之物资贫乏,两件事极大地打击了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但谁也不愿意在生产上落后于其他单位,只能硬撑下去。

穷则思变。七月初正是上下半年交接的时候,马上要开会总结上半年工作。刘厂长找赵书记商量,委婉地提出是不是在会议上对当前的问题进行反思和检讨,并调整之后的工作方式。

赵书记非常赞成,但认为家丑不可外扬,不应该在正式会议上当着苏联专家的面搞检讨。他建议在会议之前先把所有除苏联专家之外的与会者召集起来,以小范围党员讨论的形式搞个碰头会统一认识。

刘厂长听了很高兴,连连称赞赵书记有头脑有想法,却不知赵书记心里更有个小算盘。纵然赵书记心里早觉得厂里该改一改了,以他圆滑谨慎的态度,也断然不会来当这个出头鸟。但他消息灵通,从一些渠道得知了中央的最新动向,说正在庐山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对当前政策做了批评和纠正。

这消息极为可靠,看来不久就要风向大变。连日来他在厂里听到不少抱怨,要是他肯主动站出来提出改革,厂里人一定觉得他有担当有作为;等会议文件公布出来,他又成了第一批转变思路的先进带头人。既对下得人心,又对上讨欢心。

碰头会定在周末,从下午两点开始一直开到傍晚。父亲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母亲一边把饭菜往桌上摆,一边问怎么了,父亲没好气地说:“周末不让人休息,去听这些人吵架,哪里会有好脸色。”

会上分成了截然对立的两派。赵书记的意见是要彻底反思之前工作中左的倾向,还主张在总结会上重新审议第三季度的工作计划,保证计划切实可行。但以生产主管邢主任为首的几个人则强烈反对,认为当前的工作思路不存在问题,实践中遇到困难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工人们仍然不够主动,多发动群众积极性才是必要的。两边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这个邢主任真是反动至极!”父亲在饭桌上还在生气,“他一个负责管生产的,今天最该批评的就是他。生产事故频出还不是因为他在蛮干?他倒好,一被批评就把责任推给工人,说什么积极性不够。饭都吃不上了有什么积极性!亏他还是工人的儿子,一有了权力就背叛自己的阶级。”

“哎呀,这是做什么,话不好乱说的。”母亲责怪地看父亲一眼,问,“那你是帮着老赵这边的了?”

父亲安慰地冲她笑了笑,说:“这话我也就在家里说说。他们吵他们的,和我没关系。我帮老赵说了几句,不过只谈技术不谈政治,老邢也没话说。”

王耀听了这话很不解,问父亲:“爹刚才不是说邢主任的话反动得很吗,为什么还不能帮赵伯伯说话?”

“你呀…”王修平笑着摇头,“有些人能靠搞政治吃饭,但这碗饭我吃不了,你也吃不了。我不求政治上有什么进步,不犯错就好了。你将来也该这样。”

王耀不置可否,心里觉得父亲胆小怕事,以至于是非都不顾了。

两边最后是怎么达成的妥协王耀不清楚,但周一的正式会议没有出现争吵。从结果来看赵书记的意见占了上风,出乎意料的是邢主任的生产部门没有被要求检讨错误,反而王修平代表技术设计部门作了自我批评,认为是自己部门对苏联专家意见不够重视,导致上半年的工作走了一些弯路。

不管怎么说,伊万和扎伊采夫同志又要忙碌起来了。在随后的两周里,他们对所有在施工和计划施工的项目重新论证,做了不少修改。邢主任在实际生产上也做一些调整,尤其强调了质量监督还有安全生产。

伊万不再像之前那般悠闲了,许多文件资料都要他审看。王耀要把中文材料翻译成俄文就更花时间,那几天时常回家后还在工作。扎伊采夫同志那边也是,紧赶慢赶终于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了任务。

重新调整生产计划后,一切似乎都慢慢步入了正轨。可不到一周,赵书记又匆匆忙忙把之前所有的改革都取消,伊万和阿夫杰忙活了半个月的成果也全部被扫进了垃圾堆。

通知没有下发到两位专家这里,最先是扎伊采夫同志在现场视察的时候发现之前修改过的设计没有执行,问了工人才听说他们前一段时间的工作都被推倒了。他气冲冲地来找伊万,问他负责的部分是不是也遇到同样的情况,伊万这才知道。

两位专家一般只在技术问题上提出意见,很少介入厂里的行政事务,这次却是真动了怒。毕竟他们加班加点忙了两周,没两天就全作了废纸。这可不仅是朝令夕改的事了,活像是故意消遣人。他们打算一起去找刘厂长,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跟着扎伊采夫同志的纪翻译担心到时候真吵起来,他们作为翻译在里面不好做,说尽了好话,才劝住两位专家不要去。

王耀觉得厂里做得不地道,心里很支持两位专家去问清楚,故意不帮腔看纪翻译一个人说得热闹。他在心里也疑惑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厂里这一年来虽然不太尊重专家的意见,但面上该做的还是做得很到位,有什么决议也一定会通知到两位专家。

等到再过三四个星期,党课上学习庐山会议公报,他才恍然大悟。这次会议不仅没有纠正大跃进运动,反而将反对大跃进的彭德怀一伙打成右派反党集团。不仅要继续深化大跃进,还要在全国范围内搞反右倾运动,打倒右派分子。

没过几天,上面的党委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知道了前段时间赵书记在造船厂批评大跃进。赵书记立即被打成了右派典型,罢免党内职务。

接到通知的当天晚上,刘厂长就紧急组织了一次支部党员大会,主题就是“自查自纠,对赵宝丘同志的批评和自我批评”。刘厂长通报了处分决定,下面一片哗然。连赵书记这样职位的人都被抓出来批判,可见这次反右倾运动态度之坚决。

刘厂长首先让赵书记上台反思自己的错误思想。平时负责组织活动的赵书记这回哆哆嗦嗦地站在上面,全没了往常的从容不迫,语无伦次地说:“我对不起党对我多年的栽培。我…我在思想上犯了非常…非常…非常严重的错误,走到了人民的…的对立面上。我只看到…眼前的困难,忽略了主次矛盾之间的关系…”说着说着赵书记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真不是东西啊…”他一手摘下眼镜一手胡乱抹着眼泪,抹得脸都花了,“我、我…”地嚅嗫了半天,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我承认我思想不正确,我深刻反思。但是我绝对没有和四人反党集团勾结!我用性命担保,真的没有!”

赵书记五十多岁的人了,这样边哭边骂自己,王耀在下面看着实在不忍。赵书记和他父亲都是建国后第一批来厂里的,在厂里待了快十年,平时处事圆滑、很会做人,和厂里领导群众关系都好。那么体面的一个人,如今竟到这个地步。

赵书记说完了,再由其他同志对其进行批判。先是支部的所有委员轮流发言,没有一个为赵书记说话,尤其是邢主任的话说得很过分。他不仅从思想上对赵书记进行批评,更恶意地说:“我看他政治上很有问题,很可能就是和四人反党集团相互勾结。”

王主任也是支部委员。轮到他发言的时候,王耀心里又是紧张又是期待。他记得父亲之前在家是支持赵书记的做法的,一方面他希望父亲能说句公道话,又怕若是真这么说会有什么后果。但父亲一开口就是“赵宝丘同志确实是犯了很大的错误,在一段时间内给我们的思想也造成很大的困惑,进而影响到了厂里的生产…”,之前所有复杂的心情一下子落了地,被一种沉甸甸的感觉取代。

王耀借着去卫生间出去避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坐到了最后一排,没想到刚坐下就发现旁边正是赵书记的儿子赵立人。王主任还没说完,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尴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再后面是自由发言,其余的党员同志主动发言,听来听去都是批评赵书记的,从头到脚一点细节都不放过。王耀偷偷看了一眼赵立人,他苍白着脸,时不时飞快地看一眼站在台上的赵书记,就又低下头去,看起来极为不安。王耀本以为他会起来帮赵书记说点什么,但直到结束了也没有。

父亲显然心情也不好,散会的时候没和别的厂领导一起走,而是和王耀一起慢慢走在人群的后头。王耀略带责怪地对父亲说:“我原本以为你会替赵书记说两句。”

父亲看了他一眼,唏嘘道:“已经不是‘赵书记’了,以后就是‘赵宝丘同志’了。”王耀默然,父亲又接着说,“我要替他说什么,就该陪他被批判了。形势比人强,反右倾是中央定下来的,不是几个人说几句话有用的。今天没人替他说话才叫好。”

王耀不解,问:“为什么这样反而好了?”

父亲解释道:“批评得越凶,越说明他没团伙,也就是说厂里没有反党集团。现在的处理算是轻的了,要是真被定性成反党集团,就不是开几次批判会这么简单了——到时候遭殃的也不止老赵一个人。现在事情尚有余地,老赵反思检讨,争取到此为止。大不了从头干起,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王耀知道父亲说得在理,但是心里还是迈不过这个坎,嘟哝着说:“之前厂里很多人不都是赞成赵伯伯的想法吗?如今所有事都推到他一人头上,太不公平了。”这话虽然是问句,其实不过是在牢骚抱怨罢了。

父亲无奈地摇头叹气:“哪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这是他走的一步险棋,不管赢了输了都得他自己担。”

02

第二天王耀顶着一对黑眼圈去了厂里。

昨晚回家之后他一直想着赵书记的事,还有所谓的反右倾运动,一切都让他感到很困惑。他觉得赵书记没错,为什么做对的事情要被这么严厉地批判?还是说同情赵书记的自己也是个右倾分子,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去?

这段时间以来的大跃进和反右倾,第一次让他对自己、对党产生了怀疑。但他的怀疑既不够彻底又不够决绝,他不敢也不愿意去想得太深,这种不彻底让他更彷徨了。

想到赵书记在台上哭的样子,还有赵立人惊惶失措的样子。这一切像扎在他心上的尖刺,他睡不着了。

伊万见他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问他怎么回事。王耀告诉伊万昨天赵书记被撤职的事情,还有批判会上一些情况。因为不好说自己对这些事的看法,只推说昨天会开到太迟所以睡得晚了。

伊万听了便皱眉,气呼呼地站起来,说:“耀,你跟我去找刘厂长请个假。反正待在这里也没事干,你干脆回家去睡觉。”

王耀赶紧拉住伊万,说:“请什么假呀?哪能因为这么点小事旷工!”

“那他们为了一点小事开会到那么迟!”伊万带着怒气甩开王耀的手,“厂里现在就是在瞎干。前段时间赵书记好不容易改好了一点,没多久又改回去了,现在还要撤他的职。我们来是为了搞建设,既然发挥不了作用,还不如回苏联!”

王耀脱口而出,问他:“别的专家也会这么想吗?”等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顿时懊悔不已。

伊万没有多心,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也是也不是吧。其实最近各个单位里不重视我们的情形很普遍,不少同志有些抱怨的话,觉得工作环境远不如前几年了。”他又笑了一下,“不过会这么说也是因为想在中国做出更多贡献,我刚才的话也是。耀,你真的不用回去休息一下吗?…好吧,你说不要那就算了。”伊万坐回来,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怀念地说,“如果还像早几年一样就好了。耀,你那时候还在学校里吧?”

王耀听伊万这么诚恳地说了一大段,越发觉得内心有愧,点了点头没接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王耀暗叹何局长对人心的看法老道。苏共内部有规定不能对当地的政治问题发表意见,伊万不是多嘴的人,这种话是绝不会和别人说的。但正因为他信任王耀,谈到相关的话题时,伊万从不刻意避讳。自己方才的问话打探意味如此明显,伊万也没有怀疑,全部坦诚相告。反观自己,他刚才还因为不愿意对赵书记被罢职一事发表看法而撒了个小谎,两相对比更是羞愧。

但最让王耀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竟脱口问了出来。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都养成习惯了?一开始打探这种事时王耀总是很忐忑,生怕伊万听出其中的探究而生气,或是礼貌地表示他不能谈这些。但几次伊万都没有质疑,他也就渐渐大胆起来,现在竟然习惯成自然。

王耀对这样的变化既鄙夷又害怕。这算是什么呢?伊万愿意和他谈是因为信任他、将他当做朋友。他利用伊万的信任,诱使他违反纪律,这怎么能说得通!他是这样没良心的人吗,要是伊万将来知道了又该怎么办?

他又觉得这么做对不起伊万,也对不起所有苏联来的专家同志。几个月来,从与伊万的交谈中,他只是越发感受到苏联专家们对中国的热情。他们为了帮助中国而来到这里,却平白受到怀疑和监视,更是说不通。

即使非得这么做不可,王耀也感到他自己并没有资格。他在心里同情赵书记,那不就也是右倾分子吗?当他问伊万看法的时候,难道他希望苏联专家们赞成反右倾运动吗?那难道希望他们反对吗?

就比如说伊万今天的话该不该告诉何局长呢?如果原话报给他,不知道上面会怎么理解,但王耀觉得伊万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现在生产混乱,厂里职工的抱怨他听得也不少,为什么苏联专家们就不能有意见?如果以此为凭据,说苏联专家反对中国的政策,也太荒谬了。

眼见到了八月底,周末何局长又该打电话来了。专家局对翻译的工作情况很少直接过问,只要年末交一份述职报告即可,加上造船厂离市中心远,两人见面比较麻烦。一开始何局长到厂里来过几次,名义上是跟进伊万学习拼音这件事,但也不少长久之计,后来就改成电话联系了。

何局长和王耀约定每两周打一次电话。伊万周六下午要去市里开党组会,一般晚饭后才回来,何局长就在这段时间里打电话到伊万的办公室。

王耀心里矛盾,连着几天坐立难安。其实他早就不想继续向何局长汇报了。

何局长也未必有多高明。他只想到让王耀关心伊万、好让伊万信任他,却忽视了人的关系都是相互的。两人的关系越亲近、伊万对王耀越是信任,王耀也越不忍心欺骗伊万。之前他为的是自己所做的事情对国家有意义,即使歉疚也还得做;但是一旦开始动摇、开始质疑,他就再难说服自己做下去了。

周六的时候何局长照常来了电话,王耀开门见山地告诉何局长,请他以后不要再为这件事联系自己。他给了两个理由,一是他认为这么做违反国家对苏联专家的一贯政策,对专家很不尊重;二是监视伊万没有意义。伊万年纪轻、没有党内职务,一向又只和家人通信,他的观点代表不了整个专家群体。

何局长对王耀突然这么说感到很吃惊,倒也不着急,耐心地问王耀是不是有什么其他顾虑。王耀又把之前的理由重复了一遍,不肯承认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何局长便开始给王耀做思想工作,说了许多为什么专家局需要了解专家们的想法,这个工作如何重要。又说王耀进展顺利,要是他不配合的话对专家局而言是很大的损失。

何局长娓娓道来,说得极为恳切。王耀敷衍着何局长,心里又因为对方的话,为自己不负责的做法感到歉疚。他原本确实下了很大的决心,可他从来都是心软禁不住说,尤其受不住这种正义凛然的说辞。

但他又想到伊万,想到自己如何对不起他。他拽着电话线犹豫,做出最后的让步:“我可以报告伊万的日常活动,只要不涉及政治方面。”

何局长有些苦闷地从鼻子里重重呼出一口气,介于叹和哼之间,泄露了他试图掩饰的恼怒。但他很快收敛了这点不悦,仍旧不疾不徐地说:“小王同志,如果你坚持这样,我也不能逼你,只能向上面转述你的立场,但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这是组织托付给你的任务,你不仅考虑你自己、考虑国家,也该考虑你的家庭和朋友。你还年轻很不懂事,但大事上可不能犯错误啊,否则将来一辈子都追悔莫及。”

王耀听出其中的警告和威胁,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沉默延续了漫长的几秒之后,何局长才又笑吟吟地说:“这个事情我们下次再谈,你这段时间好好想想。现在先说说这两周布拉金斯基同志的情况吧。”

一次通话让王耀本来就乱糟糟的心更乱了。捱了两周等到月中的时候,王耀想了想还是跑去办公室了,但是等了一下午,直到傍晚都没电话来。

王耀有点莫名其妙,一开始想是不是主动打个电话去问一下,后来又觉得不要自己去招惹是非,不打电话来不是正合了自己的意吗?但王耀还是不放心,之后连续两周都去等电话,直到九月末也再没消息。

这真是奇了怪了,何局长怎么一声不响就消失了?王耀一方面担心,生怕何局长上次的警告会成真;另一方面又心存侥幸,猜想事情是不是真就这样结束了呢?上次他话并没说死,总不至于何局长立刻就要把他的不配合给报上去吧?他思来想去,觉得何局长不像这样的人。

王耀放不下心来,打算之后找机会去专家局打听一下。但且让他暂时把这件事放一放吧!眼下离国庆只有几天了。

【上海·1959年秋】

01

国庆节总是很热闹,今年更非同小可。1959年正赶上建国十周年,上海城内早都挂出彩旗、海报——这还是伊万周末去市里开完党组会回来告诉他的。

因为是逢十的大年,许多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人也来中国出席国庆阅兵,其中最有分量的当数苏共第一书记赫鲁晓夫。这是最近流行的话题,大家都暂时忘记了关于中苏矛盾的流言蜚语,说着“中苏友谊到达新的高峰”之类的话。

国庆这天照例要大游行,所有单位都去。群众按单位分成方队,穿着统一的服装一路往城里走,在市中心的主会场前接受领导检阅。检阅都集中在上午,一些单位的方队下午还会继续在城内游行,城内各处也有大大小小的庆祝活动和表演。

伊万不会参加厂里的游行,他在主席台上。市政府每年总会邀请专家们去观礼,但是上海有百来位专家,不能全都去,所以是这么规定的:专家来的第一年一定邀请,之后原则上隔年邀请,再根据人数和专家的意愿调整,每年大概三四十人。

今年是伊万到上海的第三年,半个月前专家局那边就和他确定意向,发来了邀请函。除了游行活动,专家局还安排他们当天下午去参观西郊公园里新扩建的动物园,晚上在解放大饭店的宴会厅摆宴。

其实中国国庆对在华苏联专家们而言也是特别隆重的日子。平常的节日——包括春节——都是各个单位自行组织晚宴,只有国庆是由专家局统一组织市内所有专家的活动。尤其是必不可少的晚餐会,一般是清一色的苏联菜式加上文工团的文艺汇演,市里的领导和各界名流还会来五六十人,档次是一年中最高的。

因为活动的主体是苏联专家,中方领导致辞或者敬酒的时候自己带翻译比每个专家带翻译方便,为了避免人员太过臃肿,不成文的规定是专家一律不带翻译,只有司机负责接送。这也就是说国庆假期内王耀没有什么额外的工作,可以完全投入到游行的活动中去。

王耀是厂里的编制外人员,本来是不能去参加游行的,刘厂长特别照顾了他一个名额——参加游行在当时可是顶光荣的事情!

厂里早订出了计划。除了上午的主游行,下午照常还是要去市中心的大街小巷,统共会走两三个小时。因为是个辛苦活,都是年轻的生产工人举着“庆祝国庆”“生产争先”之类的标语组成方队。他们今年还想了个创意,用三辆车搭上木板做成船的样子在前面开路,厂领导站在车顶上,从外面看起来就像站在船里一样。

模型道具都早置办好了,厂里30号停工排练队形。游行倒不像军队检阅一样苛求整齐划一,只是要排好队形、约定口号、讲清路线。

王春燕和任勇洙今年都入了少先队,任勇洙被选上参加学校的方队,春燕却没有,为此在家里哭闹了一个晚上。母亲安慰她:“去游行有什么好,多少累人。你在队列里不就看不成爹爹和哥哥游行了吗?”

国庆那天,一大早吃完早饭,杨怀琴就约了柳寡妇带着春燕进城去了,趁着早上人还不算太多,挤着电车七点多就到了主会场,占了个最前排的位置,边聊天边等。

入场式是九点钟开始,周围渐渐拥挤起来,报社记者在主席台上摆好设备,准备给群众游行拍照录像。离正式开始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主席台上的人依次入场,王春燕眼尖,一眼就看到伊万,手舞足蹈地叫:“大哥哥!——大哥哥!”杨怀琴点点她的脑门:“这么远哪里听得到哩!等爹爹和哥哥来了喊,看他们能不能听见。”

主席台前这一块当真是人山人海,每有一个方队过来,人群就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想在这样的欢呼声中让人听见实在是太困难了。

造船厂方队的到达时间夹在当中。他们喊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口号一路走过来,等走到主席台正前方的时候,全体都看向台上的人们,朝他们挥手、向他们致意。王耀举着旗子走在队伍的最右边,他一眼就在台上的人群中看到了伊万,他和别的苏联专家站在一起,笑眯眯地朝底下挥手。

主席台至少有几十米远,上面粗略估计得有大几十人,王耀本来以为在一群人中他大概找不到伊万,但伊万实在太扎眼了。他奶金色的发色太特别了,他那种暖如春风的气质太特别了——或者说他整个人都太特别了。

伊万四处瞟来瞟去,突然就和王耀的视线对上了。他朝王耀笑了一下,嘴一张一阖似乎说了句话,然后就一直和王耀保持着视线的接触。王耀只恨这距离实在远,他太想知道伊万到底说了什么了。他忍不住也盯着伊万看,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徒劳无功。

直到他在余光里瞟见了站在后面的工人同志,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走过伊万所站的位置了,还在一直向后看。王耀脸一下红了,他很不好意思,因为他在游行时走神破坏了队列。

——胡说,才不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他的脸一下烧了起来,像是被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惊慌、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无措。但那个秘密就在那里,就算抗拒抵触也不会改变。

游行队伍在城内走了一天,王耀简直累瘫了。他拖着注铅般的腿和父亲往家挪,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今天的游行。

王耀在大学的时候参加过两次学校的方队,都是走一天,一点也不觉得累。父亲说他这就是缺乏锻炼。这话倒也没错,原来在学校的时候宿舍旁边就是操场,王耀常常下楼去跑步,有人约的时候也打打球,自从工作后就没那么方便了。

母亲在厨房忙,王春燕正趴在桌上无聊,听到门开了眼睛一亮,跑过来直直扑到王耀身上。王耀两腿发软,被猛一冲失了力气,往后趔趄几步撞在门上。王耀一手抱着春燕一手揉了揉被撞到的后脑勺,说:“我满身的汗你还扑过来。快下去,我先去洗个澡。”

春燕摆个鬼脸让开,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早上我看到爹了,在队伍前面好威风!可我看了半天都没找到哥哥。”王耀和她解释:“我在最右边,而且一排人都拿着旗子,肯定是被挡住了。”父亲走过来问她们下午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母亲从里面探出头来,叫王耀:“快去洗个澡吧。都累了一天了,一会儿就能开饭。”

说来也巧,今天不仅是国庆,还是王耀的生日。母亲总说王耀生得好,全国人陪他一起过生日。家里固定是晚饭多做两个菜,每人再吃一碗寿面,所以母亲和春燕下午去南京路附近逛了逛就回来准备晚饭了。

中国传统认为过了年就是长一岁,和生日无关,弱冠后生日更不能大办。父母都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极深,深以为然,何况现在年景不好,吃碗寿面也就算过了生日了。一家人商量着明天去戏院看戏,边吃饭边讨论看什么戏。

吃完饭王耀靠在床上看书。书还是从伊万那里借的,王耀看着看着又想起早上见到伊万的事情。伊万今天穿得很正式,深色衬衣打上领带,外面披一件黑色斜领风衣,戴着红色的党员胸章,看起来一丝不苟。王耀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伊万站在自己面前,穿着那身衣服,像平时那样暖暖地对他笑。王耀觉得心烦,干脆盖了书躺床上发呆。

这时候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母亲在洗衣服,喊王耀去开门。王耀起来小跑到门口,一开门没想到是伊万,就穿着那身衣服,暖暖地对自己笑。王耀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惊喜,问他:“你怎么来了?”

伊万没说话,上下打量着王耀。王耀被他看得不自在,没话找话地问他:“要进来坐坐吗?”

伊万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你有时间陪我走走吗?”

王耀不明所以,还是点点头,去和母亲说了一声,披件衣服换了鞋子出来。已经九点多了,路上没什么人。到了十月份,晚上刮来的风已经开始冻人了。王耀搓了搓手,问伊万想去哪里。伊万刚说了句“不知道”,看到王耀瞪了他一眼,立刻提议道,“要不你就陪我走回家吧?”

王耀忍不住笑起来,打趣道:“大晚上叫我出来,还以为你要去哪里。你就不能想个更有意思一点的地方吗?”

伊万有点窘迫地辩解道:“这附近我又不熟。那你说去哪里?”

王耀摆摆手笑道:“我和你开玩笑的。就去你家吧,不然我待会儿也得送你回去。”

两人往友谊宾馆的方向走。王耀见伊万还穿着上午的衣服,问他:“你刚从国庆晚宴回来的?”伊万点点头,“喝酒了?”伊万又点点头。王耀便絮絮叨叨地说,“你怎么不让郑师傅开车送你?一个人在外面乱走,也没警卫陪着。要是又碰到什么不法分子怎么办?就是没碰上,走迷路了你都找不到人…问……”王耀说话间偶尔转过去看伊万一眼,连续几次都发现伊万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看。他心里奇怪,问伊万,“你为什么总看着我,我怎么了吗?”

伊万犹豫了一下,竟有些扭捏地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把头发披下来。”

王耀听了一愣,伸手去摸了一下头发,才想起来洗了澡头发没干,就一直披着,之前也没在意。平时出门王耀都把头发扎起来,这样看起来果然有点奇怪吧?可即使如此,伊万的反应也太夸张了吧!

王耀心想伊万这样子真怪,伸手去口袋里摸出一根头绳,要把头发绑起来。没想到伊万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说:“别扎了,头发还没干呢。”又转过头去,小声补了一句,“你把头发披着也很好看。”

王耀被伊万的动作惊了一下,更是被这句评价弄得又急又羞。尽管知道外国人对肢体接触比较随意,也知道外国人说话直接,但被用“好看”来形容总觉得有点奇怪。而且伊万的掌心的温度似乎还那么明显地残留在头发上。

王耀慌乱地把头绳又收起来,应道:“哦…哦,也是。”

伊万笑看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又问:“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要留长头发?”

“这个呀…”王耀用手指捏着发梢,说,“一开始是因为我娘。娘怀孕的时候找人算命,说如果生的是女儿家里就平安。我娘信这个,非让我留长发,还跟爹吵过好几次。我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些,留就留呗,后来习惯了觉得长发也挺方便的,就没特意去剪短。”

伊万点点头,说:“你留长发好看。”

又来了!王耀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说:“说什么话!我只是刚好留了长头发。”

伊万看他像是生气了,感到困惑:“你为什么要不高兴?”

王耀被他问得没脾气,避而不答,问他:“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过来了?”

“噢,我想给你这个。”伊万笑眯眯地从大衣内袋里拿出一支钢笔给王耀,说,“生日快乐,送你的礼物。”

“天呐,你还记得?”王耀惊喜又意外。他想起他确实曾经告诉过伊万自己的生日,特别说了和国庆同一天。但也是好久之前的事了,大约是去年?没想到伊万还记得。

王耀伸手接过钢笔,停在路边借着路灯仔细看。钢笔外观简洁大方:黑色笔杆、银质笔帽,笔尾上嵌了一颗浅绿色宝珠,镀金笔夹上竖排阴刻厂名“Союз”,此外没有多余的装饰。打开一看是暗尖的金色笔尖,不知道是镀金还是K金。王耀不算太识货,也不是不识货,“Союз(联盟)”是苏联有名的钢笔厂牌,这笔无论从设计、材质还是工艺上来看,至少也是中高端。王耀不禁感叹道:“这笔真不错!你在哪买的?”

伊万看王耀喜欢也觉得开心,说:“是我从苏联带来的,不过我平时不怎么用。里面的墨水已经洗干净了,你要是不嫌弃我用过,就当礼物送你了。”

王耀确实喜欢这支笔。他和伊万熟了之后互相送点东西也很常见,既然伊万有心,他不多客气就道谢收了下来。他拿着笔边把玩边问伊万:“平时为什么不用呢?你常用的钢笔可比不上这一支。”

“那支钢笔我用很多年了,写着顺手。而且…”伊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这支笔是冬妮娅送我的高中毕业礼物,我平时不舍得用。”

王耀还在看笔,听了这话差点把笔给摔在地上。他扭头极为惊讶地看着伊万,对方倒还像是没事人一样。

这是伊万第二次对他提起冬妮娅。他还记得上次伊万醉得不省人事,抱着自己边哭边叫冬妮娅,这又是怎么回事?他赶紧把笔再塞给伊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要。”

伊万把笔又推回来,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啊?”

王耀无奈地说:“你自己都舍不得用的笔,给我干嘛?”

伊万理直气壮:“我想送你。怎么了?”

王耀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忘了你和我说过?去年中秋的时候,你告诉过我你和冬妮娅的事情。对你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伊万明白了,他抿嘴笑了一下,说:“我当然记得我说过。我想明白了,冬妮娅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既然她已经和叶甫根尼结婚,那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不能再喜欢她。”

是呀,伊万和冬妮娅已经不可能了,能放下再好不过了。王耀为伊万高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说:“这真是太好了!”他捏着钢笔,又说,“可是毕业礼物也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还是觉得不该拿。”

“正是因为它很有意义,所以我想送给你。”伊万很认真地说,又开玩笑似的说,“耀,你不会连一支钢笔都要拒绝吧?”

王耀越听越不明白了。但既然伊万诚心要送他,再三推辞岂非辜负他一番好意。

「你真想我收下吗?」王耀看着伊万,用眼神问他。

「是的,收下吧。」伊万微笑着看他。

王耀只好收下了,再次道谢后把笔放进自己的衣袋里。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伊万说起晚宴上的表演。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唱团的《莫斯科——北京》,结果不知道受到谁的带动,唱完第一段之后全场人都站起来一起唱。

“那场面可真感人。要是你也在就好了。”伊万说。

王耀开玩笑说:“是啊,真可惜。我还没听过你唱歌。”

伊万脚步一顿,转头问他:“你想听吗?”

王耀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就点了点头,笑着说想。伊万竟真的清清嗓子,开始唱《莫斯科——北京》。

王耀偏头看着伊万。他觉得伊万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但他觉得伊万这样很好。看着伊万认真唱歌时安详的侧脸,王耀觉得很安心。

他也轻声加进去和伊万一起唱。伊万软乎乎的声音唱起这种带点抒情的进行曲,竟别有一般滋味,整首歌都变得温柔起来。一曲《莫斯科——北京》,他真想这首歌永远唱不完。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们的歌声在回荡,歌颂着中俄友谊。他们都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中苏两国的领导人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正因为意见不同而爆发激烈的争吵。*

一曲唱毕他们也到友谊宾馆附近了。伊万在门外的巷子口停下来,问王耀:“你明天有空吗?”

王耀说:“明天下午和爹娘去城里看戏。有什么事吗?”

“那后天呢?”伊万说,“我想约你去动物园。”

王耀记得今天专家局组织了专家们去动物园,问他:“你下午不是刚去过吗?”

“是呀。在那里看到了很有趣的东西,想让你也去看。”伊万语气中带着孩子气的开心,“之前娜塔莎写信和我说,她在莫斯科动物园看到了从中国来的大熊猫,觉得特别可爱。我今天在上海的动物园也看到了,可真是神奇的动物!工作人员说熊猫岭就是为庆祝国庆专门辟的,大熊猫也才刚来上海一个月,我想你一定没见过。而且我们今天也有很多地方没逛——园子太大了,正好可以一起去走走。你觉得呢?”

王耀听到“娜塔莎的信”时有点晃神。伊万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王耀有他家的钥匙,也不知道王耀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偷看过他的信——包括娜塔莎说起自己去莫斯科国家动物园的那封信。他还傻傻地邀他一起去动物园。

王耀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何局长对他的威胁,又想起何局长的突然消失,感到烦恼不已。但他看出来伊万似乎很期待去动物园,便也勉强露出笑容,点头答应了。

他们约定了后天中午十二点半见面,王耀去联系司机郑师傅送他们。

“那后天见。”王耀挥挥手准备走,却突然被伊万抱住了,凑上来动作连贯地一右一左做了贴面礼,才直起身子,笑眯眯地说:“后天见。”

王耀有点发愣,他觉得自己的脸又烧起来了——大概是被伊万微醺发热的脸颊染的,只是这热度久散不去。

第二天一早王耀跑去郑师傅家,和他说好明天下午带他和伊万去西郊公园的事。法定假日里郑师傅没有义务要送他们,但既然专家同志有需要,他很乐意帮忙,乐呵呵地答应了。

杨怀琴十点多就开始做饭,打算一家人早点吃完午饭去城里。王耀从郑师傅家里回来,去厨房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就是这个时候开始出现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最终停在附近“呜——呜——”地叫嚣着。母亲微撅着嘴,边摘菜边问:“这是怎么了?”王耀还从窗口往外看了一眼,摇摇头说不知道。

不多时,门口就传来震天响的砸门声。两个穿着军警制服的人冲着开门的父亲干巴巴地吼:“王耀住这里吧?把他叫出来…磨蹭什么,快点…少废话!…”

02

这场牢狱之灾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凶险,等从监狱里出来再见到阳光的时候,王耀觉得自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见到太阳整个人都要气化了。他的身子倒也很配合,当场跌了一跤昏了两天。

王耀被抓的第一天关在看守所的牢房里,第二天一早就被提审了。铁栏杆外面坐着一胖一瘦两个人,他被推搡着进去的时候胖的那个正在低头划火柴,听到声音抬眼瞥了他一下,等把烟点着了才抬起头看他。

“名字。”瘦的那个冷冰冰地问。王耀报上名字,那个人冷冷地又看他一眼,接着问,“你和上海市专家局的何裕很熟吧?”

王耀原本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一听这个名字,立马想起之前何局长的威胁。王耀顿时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冤枉。何裕当时说会再联系他,是何裕自己再也不打电话来!为什么又突然来抓他?!

他脑子一热,立刻大声嚷嚷道:“你们抓我做什么?我也没说我不给何裕提供情报了,是他突然不联系我!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冤枉的!”动作牵得手脚上的镣铐碰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噪音,“你们让何裕来,我要和他说清楚!”

听王耀这么说对面那俩人倒是乐了,瘦的那个问他:“这么说你承认你给何裕提供过情报了?”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冰冷。

“当然!”王耀还是高声回答。

“承认得倒是挺爽快的。”胖的那个呵呵地笑两声,说,“现在让何裕来见你是不可能了,不过你要是再这么嚷嚷,我倒可以送你去见他。”

王耀听这话不对劲,脑子清醒了大半,咽了咽口水,问:“你是什么意思?”

“还想着给何裕那个反革命分子提供情报呢?”胖子抖抖烟灰,咧着嘴说,“早给毙了。”

王耀当时就傻眼了。

在王耀被问话的时候,伊万正在家里吃午餐。王耀和他约好了下午去动物园,为此他今天特意提早了午饭时间。可到了约定的点,他左等右等也等不来人。

王耀不是个爱迟到的人,他打电话去王耀家想问问情况。听声音接电话的是杨怀琴,于是他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我是伊万,我找王耀。”——目前为止这是他说得最标准的一句中文,王耀亲自认证过。那边杨怀琴说了几句话他也听不懂,只好又重复一遍:“我找王耀。”杨怀琴又说了几句,越说越急,最后竟然哭了出来。

伊万觉得不对劲,想了想实在是放心不下,赶紧往王耀家跑。到了那边开门的是春燕,伊万看到杨怀琴坐在餐桌边哭,柳寡妇带着任勇洙坐在旁边,像是在安慰她。

伊万左右张望不见王耀,试探性地叫了两声王耀的名字也没人应,倒惹得杨怀琴哭得更凶了。伊万急得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半桶水的中文水平真是可恼至极!柳寡妇对两个小孩说了几句,两个人跑过来拉着伊万坐下来,然后又急急跑出去,一会儿把纪翻译领来了。

纪翻译和伊万打了招呼,过去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来和伊万解释:“说是…昨天王耀被警察带走了,好像是被牵到什么案子里面去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王主任今天一早就出去打听了,现在还没回来呢。你要是要去什么地方——”

伊万听到王耀被抓走脑子里就轰地一声,后面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都不重要了,上前一步抓着纪翻译的肩膀问:“为什么?怎么回事?”

纪翻译虽然比伊万年长不少,但个头比伊万矮了不少,被这么猛地一抓有点害怕。他看伊万情绪激动,只好捡软话说:“估计没什么大事,小王也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人嘛。去问问话而已,过几天没事就放出来了,没什么的。”想了想又把之前没说完的话补完,说,“你要是要去什么地方…正好我今天也没事,我陪你去就是了。”

“不…不用了…”伊万神色仓皇地抬头看了纪翻译一眼,慢慢把手放开,踉踉跄跄往后退了几步,呐呐地丢下一句“那我先回去”,刚走几步又回头嘱咐纪翻译,说,“你和王夫人说一声,要是耀回来了,你让他一定立刻来找我,我很担心他。”

伊万也告诉自己不用担心。是呀,纪翻译说得对,王耀能犯什么事呢?只是一天天过去了,王耀还是没有一点消息。等假期结束开始上班的时候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专家局直接给他另派了一位姓陈的翻译过来,是位中年女性。

“原来的翻译呢?”伊万急切地问她。陈翻译说可能是工作调动,再详细便不知道了,说她刚调过来对之前的情况不了解。伊万又问他专家局有没有说只是让她临时顶替一段时间?陈翻译认真想了想,说似乎是没有。

伊万立时就坐不住了。他跑去问刘厂长知不知道翻译人员调动的事情、知不知道王耀出什么事了?刘厂长说他也不清楚,专家局那边只说派新的翻译过来,根本没提到王耀。最后挺委婉地说“我猜啊——我一点都不知道,只是说有这么种可能性——可能出的事情还不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伊万听了只觉神思恍惚,几乎要站不稳了。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几天前王耀还好好的,王耀收了他的礼物,还和他约好去动物园约会。为什么突然就被抓走了,为什么还回不来了?

伊万向刘厂长请了半天假,让郑师傅送他去专家局,直接要求见局长。他想的很简单,不管怎么样,他至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专家局知道要另派一个翻译来,肯定知道点内情。

伊万去的时候局长在开会,接待处的小姑娘客气地说:“专家同志,要不然您把您的事情先和我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哪位同志能处理。”伊万摆摆手,说:“不用,我就找局长。他开会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他有空见我为止。”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小时。孙局长迎出来握着伊万的手连连道歉,说让专家同志久等了。孙局长以前在苏联留过学,和专家说话从来不用翻译,便让陈翻译在外面等一会儿,带着伊万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伊万耐不住性子寒暄,直接问他:“我来就是想问清楚,为什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更换翻译?我要求您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

孙局长感到意外,问他:“布拉金斯基同志,您对新派的陈翻译有什么不满吗?”

“不,我们今天早上刚认识,谈不上有什么不满。”伊万绷着脸说,“但我和王耀同志一直合作得很好,他在各方面给了我很多帮助。如果没有正当理由的话,我希望王耀同志能继续给我当翻译。”伊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然我要继续向上级机关反映这个问题。”

孙局长听到伊万最后的那句话脸色变了变,干笑两声,说:“不就是换个翻译嘛,这种小事‘上级机关’也不具体负责。您要是对翻译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想办法解决。”

“我的要求就是让耀给我当翻译!”伊万不满孙局长打哈哈的态度,声音一下高了起来。想到自己到底算是来求人的,又放软了语气说,“我听说他被警察局抓了,您知道具体情况吗?”

孙局长神色僵硬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没这回事”,到嘴边突然打住了。他思考了有一两秒,才又笑吟吟地说:“确实是这样。但公安那边和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们只收到通知说被抓了,具体为什么也不清楚。这也才刚几天嘛,可能还在调查情况。您先回去工作吧,耐心等一等不要着急。我帮您去问问,要是了解到情况一定通知您。”

孙局长本意是把人先打发走再说,后面再拖一拖,布拉金斯基同志大概没多久就忘了这事了。但没想到这位同志跑专家局还跑上瘾了,三天两头就来问情况,后来更是每天都来。孙局长要是托辞不见,他就在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等,一坐几个小时也非要见他不可。

其实伊万算是问对人了,孙局长是少数几个知道王耀为什么被抓的人——不就是牵到国民党保密局的特务案里了嘛?反革命罪嘛!

国民党保密局上海特别组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公安机关从一个秘密电台信号入手,顺藤摸瓜赶在国庆前一举端掉了国民党保密局在上海的情报网,报纸上都登了好几次,整版整版地介绍破案过程、后续处理。

但是大部分人不知道这个案件把上海专家局也扯进去了。专家局内部潜入了国民党特务,还策反许多翻译提供苏联专家相关的情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何裕平时谈起共产主义理论说得头头是道,谁能想到他竟然是长期潜伏在共产党内部的保密局特务?!孙局长作为上海专家局的负责人没能及时发现,这段时间都数不清被批评过多少次了,现在处理这些善后事宜也算是戴罪立功。

可这事能公开、能让苏联知道吗?国家对苏联专家一向关怀备至,要是让专家知道他们的翻译在监视他们,即使是被国民党策反的,也肯定会伤害专家们的感情。更重要的是其实中苏之间现在已经是在走钢丝了,有传言说赫鲁晓夫访华期间和中共高层吵得很厉害,这时候更不能平白授人以柄。因此这批人只能秘密处理掉。

只是这布拉金斯基同志也真有意思,被自己的翻译监视了一点没察觉,还傻乎乎跑来说什么非要王耀同志给他当翻译。

但布拉金斯基同志的执着也实在让人为难,尤其是他还说什么要向上级机关反映——这件事闹大了就更麻烦了。孙局长被伊万堵得没办法,向上面报告了这件事情,特别是关于布拉金斯基同志如何咬着这件事不放。

在伊万第十次来专家局、王耀给抓进去快二十天的时候,伊万的坚持终于等来了转机。那天王耀被从监狱里又提出来审了一次,另换了两个人问话。之前的两位问得很随意,大概只是走个形式;这次则问得很详细。

王耀从小没受过什么大苦,这半个月简直是给折磨得都没了人形。监狱里条件差自不必说,更重要是心理压力太大,又是悔又是怕,东西也吃不下。

王耀昧着良心监视伊万,自以为给组织做了多大贡献,没想到竟然被国民党反动派给利用了。第一次审的时候那两个警察大概看他活不久了,把话说得很明白——不会公开审了,找个方便的时候拖出去一颗枪子儿就够了。临走的时候那个胖子还叹口气,说:“也是倒霉,年纪轻轻碰上这种事。”

被提审的时候王耀以为是要把自己拖出去毙了,吓得走不动道,两个狱警一边一个把他架到审讯室。王耀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怕死的,怕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人真不能做坏事。自己做了件对不起伊万的事,你瞧,立马就遭报应了。

王耀在自以为的人生最后一段路上,想到了父亲母亲还有妹妹。快到门口的时候,他想到了伊万。不知道伊万现在怎么样了,他知不知道自己给抓到这里来了?他想要是能再见伊万一面,一定要向他坦白一切,告诉他自己被欺骗利用而犯下的错误——可惜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两个审讯员细细地问了所有的情形:怎么和何裕联系上的?怎么监视布拉金斯基同志?给何裕提供过什么材料?问来问去最重要就是两点,一是王耀事前到底知不知道何裕反动派的身份,二是布拉金斯基同志有没有可能发现自己被监视了。

王耀全照实说。他当然不知道何裕的身份,他可以对天发誓,但凡有任何怀疑他都不能替何裕做这种事;而他坚信伊万对此同样一无所觉,否则怎么可能继续信任他、把他当作朋友,直到他被抓的前一天还约他一起去动物园?

他原以为这只是行刑前核对口供,没想到问完又给他扔回监狱里去了。经历此番大起大落,王耀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死还是不想死。他现在除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死也没别的事可想,这滋味可太难受了,倒宁愿他们立刻就毙了自己。

日长似岁,王耀便也开始胡思乱想。他和伊万究竟算是朋友吗?他把伊万的信任当成欺骗的工具,要是真被伊万知道,他和伊万这一年多半真半假的情谊还能剩多少?他反悔了,他绝不要伊万知道自己做过这些事。即使他是受骗,但所有错事都是他自己犯下的,要是伊万知道了,该对他多么失望、多么讨厌他?

其实死也不能说都是坏事。他以前时刻担心要是伊万发现了怎么办。现在好了,没人会在意一个消失的人,伊万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也不用去面对有朝一日被发现的可能性了。

自己白白送了性命是可悲可笑,但伊万也是真的傻,竟会把冬妮娅给他的钢笔转送自己。他明白冬妮娅在伊万心中的地位,伊万怎么会想到要把这支钢笔给他呢?礼轻情意重,他真的不值得这么重的礼。伊万是笨蛋、是傻瓜,而他是这世界上最可恶的骗子。

等到王耀又瘦了一圈的时候,他又一次被叫出了牢房。王耀想开了,他觉着横竖是个死,上次那么被拖出去实在太丢脸了。于是他昂首阔步走在两个狱警前面,带着一种和他枯槁的形容极不相称的慷慨意气。但没想到这回他给带到了探监的地方,来的还是个他不认识的人。

那个人自我介绍,说是上海专家局的孙局长。他告诉王耀他死不了,只是有两个条件:一是出去之后对何裕的事情要绝对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外国专家局出了国民党特务;二是他不能再给伊万当翻译了,要他自己去向伊万辞职。

TBC

*注:中苏两国领导在10月2日的会谈上吵得厉害,这里为了烘托气氛,时间做了一点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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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保密局案件:neta自1950年的国民党保密局天津特别组案,设定是何裕长期潜伏在共产党内部,被台湾来的情报人员激活之后开始搜集苏联相关的情报。不过这段不合史实(1)镇反运动主要是刚建国的几年(2)1955年军统被改组不负责谍报了,1960年左右虽然国民党是还零星派过一些情报人员过来,都不成气候(3)一般来说是不至于九个月才能破案的。总之剧情需要你懂的…基本是平移了一件1950年左右的事情过来。

*关于监视专家:苏联撤走专家的时候明确提到中方监视跟踪苏联专家,但是中方人员在各种采访回忆中都否认,至今还是一桩公案。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想了想直接甩锅给国民党算了(人在岛上坐,锅从天上来)。国民党那段并不是史实。

*大熊猫:中国1957年送了苏联两只大熊猫,1959年娜塔莎在莫斯科动物园还能看到。我不太确定上海什么时候有的大熊猫,但鉴于西郊动物园1959年为了庆祝国庆建了熊猫岭,我就假设之前没有了。

*后面的朋友,让我看到你们的小红心和小蓝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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