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沫

Love Prevails
凹三:sharmily,冲呀:以沫

【露中】记忆迷城

《十亿星河》解禁文,普设,悬疑+科幻。全文2.5w字。

剧情简介:王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当生活一层层铺开,一个个谎言与真相在他面前展现出来。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信赖。

BGM:Billie Eilish - ilomilo
鹰儿@北川鹰 画的插图:P1(画面张力太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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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耀】三重梦

1

嗒——嗒——

我的意识漂浮在黑暗中,不知从而何来的滴水声执着地打扰我的安宁。

「醒过来,」黑暗中有声音在对我说,「睁开眼睛。」

嘀——嘀——

噪音仍然没有消失,我睁开眼睛,被头顶眩目的亮光照得发晕。我试着定位这恼人的声音的来源,看到旁边的心电仪和脑电仪上一遍遍划出重复的线条,我的目光顺着仪器上的线缆回到我的身上。我的手指、胸口、头顶上贴着电极片,手背上的透明导管连到旁边的输液架上。我的头很疼,我想我一定是在医院或者类似的地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艰难地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时我惊讶地发现在床的另一侧趴着一个人。他睡着了,侧趴着刚好从围巾里露出半边脸来,眼睛安详地闭着,呼吸平稳而均匀,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他浅金色的碎发在从窗外打进来的阳光中散发着柔光,表情安宁得像是初生的稚子。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右手隔着被子盖在我的左手上,我刚挪了挪手腕他就惊醒了,把手收回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把目光落在我身上发现我醒了的时候,随即温柔地笑起来:“耀,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头会疼吗?”

他很自然地把手伸过来轻抚我的脸庞,这把我吓到了,我立刻转动脖子避开了他的手,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他愣了一下,把手拿开,叹息道:“你不认识我了吧,小耀?”

他按了墙上的电铃,很快进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样的人,他有着清亮的浅绿色眼睛和略长的棕色头发。“您醒了,王耀先生。”他站在床前,带着柔和的笑意,“我是负责您的医生。您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

眼下的情形让我非常困惑,但医生是个令人安心的职业,我如实回答:“头有点晕。”

“这很正常,休息几天眩晕感就会消失。”他在文件板上的表格上做了记录,继续说,“那么请您尽量回忆一下,您能想起来任何事情吗?”看到我莫名其妙的表情,他鼓励道,“任何过去的事情,请尽量回想一下。”

我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我还是照做了。我回忆我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很快发现不只是不记得这件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的脑海一篇空白,就像是冬雪后空寂无声的荒野,我站在白茫茫的雪原中呼叫,却安静得连回声都没有。我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瞬间陷入恐慌之中。

“不用害怕,这是在完全可控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一切正常的话您应该已经忘记了所有事情。”医生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解释道,“我接受您的委托,为您彻底消除了过去的记忆。这是您签署的知情同意书和保密协议的副本。”他递给我两份文件,文件的最后一页都签有我的名字,“正如保密协议上所写,您同意不向任何人透露手术消除记忆的事情,对外声称您只是因为意外事故而失去记忆。伊万·布拉金斯基先生,”他指了指我醒来时见到的那个人,“他是您选的联络人,会根据你们的约定告诉你一些过去的事情,带您重新回到正常生活。尽管心理上可能一时难以接受,为了让一切更快地步入正轨,您现在应该完全相信他。”他低下头去似乎在一项项核对文件上的事项,很快对我说,“我一会儿给您做个CT检查,如果没有问题的话您今天就可以回家了。”

我被这一串话砸得发懵,医生说他去安排身体检查后便离开了。我翻了翻手上的文件,上面密密麻麻的副作用、免责声明和保密条款看得我头更晕了。最后一页在“联络人”一栏的签名正是“伊万·布拉金斯基”,我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那您一定是我非常信任的朋友了,布拉金斯基先生。”

他立即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是叫我万尼亚吧——或者伊万,如果这让你很难为情的话。事实上,小耀…”他显得有些犹豫,“其实…我希望这不会吓到你。但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恋人。”

尽管我并非毫无预感,但还是有些吃惊。“好吧…伊万,”我按他说的叫他名字,“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一点都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消除自己的记忆?”

伊万摇摇头说:“小耀,我们约定不告诉你任何过去的事情,所以别问我过去的事情了。如果我告诉你的话,你忘掉这些事还有什么意义呢?你得相信你自己,既然你选择忘记必定有自己的理由。”

道理是这样没错,但我无法理解有什么事情让我宁愿放弃过往的全部记忆。记忆是如此重要的东西,尽管人并不完全是记忆的集合体,但记忆确实可以塑造一个人。我之前一定没有慎重考虑过失去记忆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漂浮在半空中、失去了根的感,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感到深深的茫然和不安。

现在除了相信过去的我所信任的伊万,似乎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好在他看来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一番检查之后显示一切正常,我感谢了医生,很快随伊万一起离开。入秋的天气开始转凉,伊万替我披了件外套。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问他:“我能理解我不希望现在的我知道一些过去的事情,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该怎么恢复正常生活?我以前的朋友、我的工作,这些该怎么办?”

伊万说:“一切都是过去了。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按照我们之前的打算,等你休养一段时间之后,我们会离开俄罗斯,找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地方,在那里定居开始新的生活。”

我惊讶地听着这项未来规划,意识到过去的我做出的决定不亚于是在自杀。按照预想,我从今天开始的人生和我的过去毫无联系,对除了伊万之外的人来说我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起码在社会意义上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我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好像我刚死了一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我做出这样的重大决定。

伊万说的是对的,我得尊重过去的我所作出的决定。不管怎么说,即使我对这项决定再不理解,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但我并不觉得我得完全服从过去的我的所有安排,“他”做出决定的时候完全没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是他我也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能指望我完全按他想的做。

“我必须告诉你,伊万,”我说,“我明白我曾经很信任你,但这不意味着现在。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但恕我直言,现在你对我而言并不比一个陌生人更加亲近。你让我跟着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这对我而言完全说不通。”

伊万却笑了起来,他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我再也不抱怨你不听我的话了,你看,你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但这次你得听我的。你必须和我一起走,留在这里你会有危险。”

“…什么意思?”这真是意料之外的理由。

“别问了,小耀,”他说,“这是我不能告诉你的事。”

我们在连接城市的大道上开了很久,拐下去开到坑洼的小路上,最后变成了土路。景色越来越荒凉,我们开到一个乡间农庄,车子从大门进去继续朝里开,最后停在农场里一栋二层楼高的木质别墅前。木栅栏围起一个小花园,墙角伸出一支有些枯败的向日葵来,映衬得原木色的别墅有股颓败感。

秋天并不是个好季节,我这么想着,但当车子继续向里开,眼前的景色却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伊万把车停在一楼的车库,我走到花园里,打量着车道两边竞相盛开的五彩花簇。粉色的木芙蓉、紫色的月季、嫩黄色的金鱼草,像极了向日葵的金光菊也在盛放。白色的晚香玉和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其间,秋季的花卉装点出了不亚于春天的生机盎然。

我站在花坛前,感受到大自然的灿烂和生机。“我的新生活”,十分钟之前我还十分抗拒这个提法,但现在觉得这似乎也没那么糟糕。我也许应该更感恩一些,如果我没有从想必十分可怖的过去脱身,我难道能这样无所顾虑地欣赏此间美景吗?

“喜欢吗?”伊万站在我的身后,看着花坛露出怀想的表情,“这是我们一起布置的。我们都知道你一定会喜欢这里,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儿更适合让你休养了。”

我偏头看着他:“大部分鲜花都在春夏盛开,我很少见到有人能用心至此,为每个季节都配上合适的花卉。”

“我们只布置了秋季花卉,因为我们只打算在这里住一个秋天。”他将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说,“等这些花都凋零的时候我们就会离开,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至少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他转头看着我,眉宇间淡淡的悲伤令他显得很庄重,“小耀,我们现在是陌生人了,对此我并非毫无心理准备。但你对我说过,不管多少次你都会重新爱上我。既然这是新的生活,那我们也重新开始吧。你至少会给我这个机会,对吗?”

听他温柔而郑重地说着这些话,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看见清风越过千万片树叶只为在我耳畔轻柔低语、清晨第一缕阳光打在林间袅娜的雾气上。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整洁而庄严的针叶林中,冷冽却有它独特的柔软。我想我从前会喜欢伊万确实是有原因的。

“小耀,”伊万轻声呼唤我,“我可以抱抱你吗?”

2

我在这间乡间别墅住了下来,对未来有了更积极的态度。这里是西伯利亚的阿尔泰边疆区,离巴尔瑙尔不远。周围风景宜人,鄂毕河在重峦叠嶂间蜿蜒而过,秋天给森林和草地都染上了一层焦黄。

伊万会在白天离开去处理工作,我有时会出去散步一直走到河边,更多的时候就在家里消磨时间。做饭和打理花卉自不必说,此外客厅里的三层书架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书架上上分门别类地放着不同类型的图书,不止有俄文的还有中文书。我早发现我其实识中文,但伊万并不会,那么这些书是我自己挑来放在这里的吗?我仍然对过去感到好奇,在伊万不在的时候,我花了几天的时间草草翻阅这些中文书籍,希望从中考证出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

书都很旧像是常有人翻看,有些书里面有随手写上的批注,经过一番对比并没有我自己写的字。几天下来我可谓是一无所获,就在我终于失去兴趣打算撇开这些书的时候,我却意外地在书架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小本薄薄的纪念相册。天蓝色的封面上歪歪斜斜地用俄语写着“送给我最好的朋友万尼亚”,我立刻来了兴趣。

打开封面,里面的硬卡纸已经泛黄,大概十页相册里每一页都插着一两张照片。尽管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我还是认出来了:大多数的照片都是我和伊万,也有我们自己的相片。照片里我们还是小孩,大概只有七八岁。我们穿着不同的衣服、做出不同的表情,但每张相片里我们都笑得非常开心。

一张伊万坐在钢琴前的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张开十指将手掌拍在琴键上——这显然不是什么正确的弹奏方式,表情窘迫地看着镜头,就像是个在练琴时偷懒被发现了的捣蛋鬼。

客厅里就摆着一架三角钢琴,现在我发现了伊万的小秘密,原来他会弹琴。晚上伊万回来的时候我便带着几分得意,对他说:“我还以为客厅里的钢琴只是用来装饰,原来你会弹。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弹?”

“我?我可不会。”伊万奇怪地看着我,“硬要说的话我也能弹一点,但钢琴是为你买的。你可能不记得自己会弹琴,但你过去弹的比我好多了。你有时间的时候应该试着弹弹,消除记忆不会让你的能力消失,重新学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他又问我,“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弹琴?”

我跑去拿来相册,和他一起坐在沙发里看:“我今天找到了这个,里面有一张你小时候在练琴的照片…你看,就是这张。”

“噢,你竟然把这个翻出来了!”伊万笑起来,“我真该在上面写上注释,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这是在你家,我那时候还不识谱,但你偏要捉弄我让我弹琴,趁机拍了我出丑的样子。小耀,你真是个坏心眼的家伙,还专门把这张照片放在送给我的相册里。”他亲昵地指责我,眼睛里满是笑意。

我们在沙发上靠得很近,被他这么看着我的脸几乎要烧起来。我低头看着相册封面上的字,“‘我最好的朋友万尼亚’,”我念了一遍,问他,“我们小时候就认识吗?”

伊万像树袋熊一样抱着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是啊,我们从小就认识。”伊万怀念地说,“你随家人搬到我所在的社区。你家教严格从小就学很多东西,钢琴当然是其中一样,大人都喜欢你,觉得你是个乖孩子。可你也很喜欢到处乱跑,你会从家里偷偷跑出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城市外缘的田地和树林里探险,你带着你的相机把喜欢的景色都拍下来。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后来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他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而微笑起来,毛茸茸的脑袋在我颈窝里蹭了蹭,问我,“你想听我弹琴吗?”

我点了点头,他便起身理了理衣服坐到琴椅上,边打开琴盖边说,“但我只会弹那么几首——很有限的几首,可没法让你挑曲子。”

然后他开始弹奏,音符徜徉而出,像是在述说一个曲折的故事。埃里克·萨蒂的《Gnossienne No. 2(玄秘曲2号)》,飘忽不定的音符像在针尖上跳舞随时都要失去平衡,又像是一条无源无汇永恒流动的长河川流不息。曲调中偶然夹杂的不和谐音符究竟是刻意点缀还是无心之举?当萨蒂写下这些音符的时候他的灵魂飘荡在哪里,当演奏家弹奏这些音符时他们的灵魂又飞往何处?

这首曲子在技巧上毫不复杂,伊万的演奏却饱含情感,透出一股拨云见日的欣喜。他又露出怀念而伤感的表情,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在弹给我听,而是弹给过去的我。每当他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他都在想过去的事。嫉妒曾经的自己是件极其愚蠢的事,可我就是无法控制我自己。我安静地听他弹完,问他:“这曲子是你喜欢还是我喜欢?”

“都不是,”他说,“这是一个回答。”

“一个回答。”我重复了一遍,“是我以前问你的问题吧,我问了什么?”

他盖上琴盖,笑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只是一时兴起。”

又一次地,我仿佛被自己打败了。“你很难过,对吧?”我说,“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我了。过去的回忆烟消云散,我听不懂你的回答、我们之间没有从前的默契。对你来说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过去的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阻止我消除记忆?”我越说越烦躁,用力用手搓自己的脸,“算了,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伊万惊讶地看着我,犹豫着说:“小耀,你在…你在嫉妒你自己吗?为比不上曾经的自己而感到难过?”

我赌气地大声说:“我没有!”

但伊万已经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你简直不知道你这样有多可爱。”他走过来,半蹲下身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过去的回忆很珍贵,但更珍贵的是你。我一点都不想你忘了过去的事情,但既然你坚持如此我就会支持你的决定。丢失记忆不可怕,那之后你还是你,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创造新的回忆。”他替我将我散落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有些难为情地问我,“小耀,你允许我吻你吗?你那天说我们现在只是陌生人,所以我一直不敢…”

啊——笨蛋,你可真是个大笨蛋。我伸手绕过他的脖颈,靠过去给他一个缠绵的吻。伊万得寸进尺地压过来,抱着我一起摔倒在沙发上。我们的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得不承认那真是漂亮极了,他少见的紫色眼睛在灯光下像是紫水晶一样光华流转。“不管怎么样我都爱你,你永远不用担心我对你的爱比原本更少。”伊万认真地宣告,又问我,“你呢,小耀,你爱我吗?”

我的心里塞满了甜蜜的幸福,笑着对他说:“你说我说过我一定会重新爱上你——看来我说对了。”

3

十月初的时候天气彻底凉了下来。来之后不久我就把枯萎的向日葵都移走了,现在连月季和金光菊也显示出衰败的迹象。伊万曾颇具诗意地说待花尽数凋零时我们就离开,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如果不是伊万还有些事要安排,我真想立刻就走。

我仍然看书和打理家务,此外我在伊万的建议下开始练习钢琴。正像伊万所说,我之前大概弹得还不错,重新捡起钢琴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困难。我在书柜上发现了一本埃里克·萨蒂的乐谱集,略加翻阅便被作曲家那狂放不羁的标注给逗乐了。

就比如那天伊万所弹的《Gnossienne No. 2》,在第一行便给出了这样的指示:Ne sortez pas——不要离开。我在弹琴的时候又能去哪里呢?实在让人啼笑皆非。此外还有一系列弥漫着神秘主义氛围的标注:“Questionnez”、“Du bout de la pensée”、“Postulez en vous-même”…萨蒂可真是个怪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试着弹了几次Gnossiennes组曲便把它扔下了,这曲子美则美矣只是似乎沉溺于冥想之中,带来一种压抑而不详的氛围。我倒宁愿弹些让人感到轻松愉快的曲子,在萨蒂与他的宿敌德彪西之间,我毫无疑问会选择后者。

生活充实又安逸,我满怀期待地等待十月底的到来。日子过得既快且慢,我几乎要失去时间的概念,只有每天投递到信箱里的广告传单还在不断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简直要对每天孜孜不倦地投递小广告的邮政人员肃然起敬,真的,这绝对值得尊重。

我得先说明,这房子实际上相当偏僻。按伊万所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们在找房子时的要求之一,就是极目远眺也看不到一个活人。这个要求被相当忠实地满足了,这所房子位于一座已经荒芜的农场之中,我站在门口也只能看到一片荒地。这地方连手机信号都很糟糕,我要是需要联系伊万只能用固定电话。

不过我刚来不久就发现门外的邮箱里已经塞满了垃圾邮件,看来不管有没有人住都有公司想在这里招徕生意。我得说这些广告商们是我见过的最有恒心毅力的人了,不管你搬到哪里他们都能找到你,并确保塞给你几份小广告。

邮递员尽职尽责,每天都给我带来和这个世界的些许联系,不过我总是辜负他的辛劳,匆匆扫过一眼就把这些广告都扔了。直到十月下旬的一天我照例拿回一沓广告,走回家的时候里面掉出一张报纸来,我俯身捡起立刻被报纸上的一个姓氏吸引了注意力:布拉金斯基。

布拉金斯基?这并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我把报纸捡起来才发现这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头版而不是一整份报纸,头版的新闻写着“布拉金斯基家族遭仇杀”,副标题是“集团董事长遇刺,长女车祸身亡,养子重伤抢救”。我惊愕地看了一眼日期,这不是今天的报纸而是来自五年前。

我瞬间感到毛骨悚然。一份五年前的报纸,一则似乎与伊万有关的新闻,突然出现在我们的信箱里。伊万说绝不可能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但这不会是巧合。我的手在颤抖,我飞快地跑回家里,仔细地翻了一遍收到的广告,除了那份报纸之外再没什么异样了。有谁刻意把这份报纸塞到了信箱里,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第一反应是要让伊万知道这件事。我抓起客厅里的电话,拨电话号码的时候我终于冷静了一点,我想起我起码应该先看看刚才那篇报道究竟在说什么。我立刻又挂了电话,拿起刚才那张剪报。

那是五年前发生的恶性事件,知名医药集团布拉金斯基集团董事长安德烈·布拉金斯基的二女儿娜塔莉亚和养子伊万的婚礼上,突然闯入一群袭击者在婚礼上大开杀戒,安德烈当场身亡、伊万为了保护娜塔莉亚重伤休克,大女儿安东尼娜趁乱开车逃走却失控侧滑撞上护栏引发了爆炸。

待会儿,伊万五年前结过婚?这种事情他也打算一直隐瞒我吗,那他说我们是恋人又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广告还没扔掉,立刻跑去废纸篓旁翻找,果然找到了另外两份来自过去的报纸。其中一份是关于婚礼筹备的花边小报,报导附上了婚礼双方的的照片和介绍,我百分百确定那就是伊万;另一份则年代久远,这篇二十年前的文章介绍了一种名叫BLISS的病毒在心理治疗中的应用案例和作用机理。

BLISS是一种活性靶向病毒,和特定药物配合,可以在被试者自愿的情况下选择性删除部分记忆——只需在注射药物之后的十分钟里尽量深刻地回忆想要删除的记忆,被激活的脑活动会引导药物附着在相应的蛋白和神经通路上,随后病毒会销毁这部分记忆。干净彻底、无副作用,对于治疗创伤后心理障碍有极佳的效果。

选择性消除记忆…如果果真有人想暗示我什么事情,难道我消失的记忆和BLISS有关?这根本说不通。既然这种技术可以做到选择性删除记忆,为什么我要把所有记忆都删了,为什么我要把伊万也忘了?

待会儿,难道说是伊万在骗我吗?也许我们根本不是这么亲密的关系。

我想确认报纸上说法的真实性,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我应该能在网络上找到更多信息,但我立刻意识到这里既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络。伊万说过公开访问网络确实是危险的,任何访问都会留下电子痕迹带来最终被追索到的风险。可这是双向的,在这样的“绝对安全”中,我实际上被和外界完全隔离开了。

仔细想来,在将近一个月里我从没见过除伊万以外的任何人,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所以也无法离开这里太远,尽管没有被限制自由实际上哪里都去不了。我简直是被困在这间房子里了,这正常吗?

事情完全是一团乱麻,我有太多事情不明白了。寄给我这些老报纸的人究竟有什么目的?伊万无疑对我隐瞒了一些事,这是如他所言为了让我忘记过去的不快还是另有所图?我和伊万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重新考虑了一遍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事情,尽管我很想相信伊万但我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我一整天心神不宁,开始思考我是否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更重要的是我不确定我真的想走。吃晚饭的时候我心不在焉,伊万说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在第三次不小心把叉子掉到桌上之后,伊万终于忍不住问我今天是怎么了。

看着伊万满脸的担忧,感性终究是占据了上风。“你得和我解释清楚,”我问伊万,“你结过婚是吗?”

伊万楞了一下:“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看来确实是这样。”我说,“你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伊万放下叉子,扶着额头叹气:“我不想影响我们的关系。”

我盯着伊万:“这么说我们是婚外情?”

伊万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问我:“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我没理会他,接着问:“我为什么要消除记忆?”伊万像是要反驳什么,我立刻打断了他,“你必须告诉我。别说什么你不能让我知道之类的蠢话了,你对我隐瞒了太多事情,我无法相信你。”

“…看来我不说是不行了。”伊万提出条件,“那你之后也得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同意之后他叹了口气,说,“就像我和你说过的,我们很早就认识,在结婚之前我们就是很好的朋友。其实不仅仅是友谊,但我们都太迟钝了,而且我有一个很难拒绝的婚约,所以在我们搞清楚之前我就结婚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段时间你一直默默支持着我,我们不小心就跨过了界限。后来我们试过分开,但是我和你都做不到放弃彼此。我的妻子知道后气疯了,她想让你从世界上消失,有几次你险些丧命。你也认识她,觉得是自己造成了现在的状况,内心备受折磨,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障碍,把自己折腾得形容枯槁。所以你想要重新开始。”

“那我为什么要忘了你?”我质疑道,“我决定和你一起离开,为什么还要消除自己的记忆?既然我可以直接走,为什么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伊万沉默了一会儿,深吸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必须要向你道歉,小耀,有件事我骗了你,你并不是要和我一起走。你想让我的生活恢复正常,而你忘了我到别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我原来同意了,但最后时刻又反悔了,我无法接受失去你,所以我决定告诉你我们过去是恋人并隐瞒我结婚的事实。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起生活。”伊万把脸埋进掌心里,“对不起,我违背了你本来的意愿,但我做不到在明知道以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情况下送你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觉得我正面临一个巨大的道德困境,问伊万:“要是我们走了,你的妻子怎么办?”

伊万叹了口气:“有时候一个人有不负责任的权利。这背后的事情太复杂了,我没法和你解释,但离开是我唯一能获得安全的方法。小耀,我想离开这里,我只想和你一起走。相信我吧,好吗?”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先说另一件事。“我在信箱里发现了一些东西,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我把那几份报纸给伊万看,问他,“这会是谁寄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伊万沉吟片刻:“我不能确信究竟是谁,但确实有人不想我们走。”他想了想说,“夜长梦多,尽管有些仓促,但我们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我仍然犹豫不决。我是个有道德感的人,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是这样的情况,我肯定会直接离开。但在我们风月花鸟了一个月之后…伊万,这也太狡猾了。

“小耀,你已经为这些事放弃过一次人生了,现在你不欠任何人任何东西。”伊万劝说道,“你不必为这些事感到愧疚,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让你知道。这次为你自己而活吧,只要你愿意和我走我们就一起离开。”

我感到非常矛盾,但我不能欺骗自己。如果问我最真实的想法,我想和伊万一起离开,除此之外都是借口。我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笑:“好,我们一起走吧。”

4

伊万在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给我一本护照,上面是另一个名字。伊万告诉我在官方档案里我已经死了,所以他帮我弄了一个新的合法身份。也许我应该对“我死了”这件事更惊讶一点,但这段时间我就没听过什么符合常识的事情,已经见怪不怪懒得深究了。

由于时间匆忙我们决定先去南美,之后再考虑去别的地方。南美鱼龙混杂而且绝大部分国家都对俄罗斯免签,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带上了必要的行李之后我们开车前往巴尔瑙尔,走之前我问伊万这房子怎么办,伊万说他已经安排好了,我也就不再多问。

离开郊区之后手机信号恢复了正常,我实在好奇便在网上搜索关于BLISS的消息。昨天我问过伊万我的失忆是否和BLISS有关,他并未否认,只是说这是个危险的东西我最好不要知道太多——这差不多算是默认了。伊万开车的时候我快速浏览相关的信息,「人类总在重复同样的错误,」一篇文章在开头这么说,「BLISS就像海洛因或是沙利度胺一样,它开始于一个美好的愿望,却意外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二十年前维尔纽斯大学实验室公布BLISS时是一场科学界的狂欢,它被冠以各种溢美之词:脑科学的最高成就、科学皇冠上的宝石、分享上帝权柄的奇迹。在人类对大脑数十年徒劳无功的探索之后,终于有一种方式能定向标记和修改人类记忆。尽管还只能做到删除记忆这样的简单操作,但这无疑是一个极富希望的开端,也为今后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手段。

但BLISS很快就走下了神坛。一个叫丽莎的女孩由于手术意外而失去了所有记忆,这引发了公众的不安。随后一些早期的使用者表现出脑损伤和精神异常的症状,进一步的研究显示BLISS病毒表现出针对特定种群的毒性作用。人类在错误使用一种物品上天赋异禀,很快发展出了以BLISS为基础的定向生物武器,并在中东的一场地区冲突中被使用。这引起了极大争议,最终在《禁止生物武器公约》的限制下,对BLISS的研究在各国均被宣布为非法,BLISS毒株在世界范围内被搜集并销毁。

本该就此消失的BLISS病毒却在五年之后以一种极为可怕的方式重见天日。尽管俄罗斯政府一再掩饰,一场在阿尔泰边疆区的别洛库里哈发生的群体性死亡事件最终被证明源于BLISS病毒泄漏。这场事故被称为“俄罗斯的切尔诺贝利”,经过强化的BLISS病株导致附近村庄的居民大量死亡,有多少人受到这次事件的影响至今仍然备受争议。

各主要大国之间互相指责对方在私下研究BLISS并彼此封锁制裁,几年的僵局之后最终宣布在共同监督下全面、可验证和不可逆地销毁所有BLISS病株。只是BLISS仍然没有彻底消失,时至今日,国际刑警组织仍在追查黑市上不时出现的BLISS的源头。

我感到非常震惊。BLISS是在全球都被宣布为非法的违禁品,可我竟在不久之前刚接触过。俄罗斯仍有人在私下研究这东西,能接触到这东西的伊万和我究竟是什么背景?

“布拉金斯基集团”,我在搜索框里输入这个词。俄罗斯最大的生物医药集团,搜索页跳出各种财务报告和采访,我随便翻了翻便把网页关了。管他呢,管他背后究竟有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这场权力的游戏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我们在巴尔瑙尔机场里等待去马德里的飞机,再从那里转机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和伊万在候机室里休息,伊万昨天晚上几乎没睡便抱着我趴在我的肩膀上打盹。就在我也昏昏欲睡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个小男孩站在我面前对我微笑。

“这个给你。”他小声说着,塞给我一沓东西。我莫名其妙地看着手上像是旅行手册的东西,再抬头时他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困惑地打开这本小册子,刚翻开一张布片就从纸页间飘了出来,上面写着深红色的汉字“不要相信伊万!回美国去!”

我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飞快地瞥了一眼伊万,看到他还在熟睡。我颤抖着捡起布片,发黑的红褐色像是血液变干之后的颜色,更重要的是这字迹该死地眼熟。我用手指在上面描画了一遍,这…这分明是我自己写的字。

我快速翻过旅行手册的每一页,“来找我”,在市区地图页上写着这句话,工业区的一间房子被用红叉标注出来。轰鸣声和尖啸声在脑袋里炸开,「不要相信伊万」,我又看了一眼伊万,感觉自己被从中间撕裂。我真的想相信伊万,但我无法说服自己。

不管在向我传递信息的人是谁,我都决定要去一探究竟。我的手机肯定被监控了,我必须要做些掩饰。我打开地图随机查了到城市几个不同地点的路线,借口去卫生间离开,把手机拆开毁坏之后分别扔在不同的地方,然后打车去地图上标注的地方。

那是一间仓库,我谨慎地向里走,让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

“别动,王耀先生。”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我不想伤害您。”

我惊讶地转头,看到一个人正拿枪指着我。背光让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清亮的眼睛和略长的棕色头发让我感到十分熟悉。

“…医生?”我想起来了,他竟然是替我消除了记忆的医生!

“叫我托里斯吧,王耀先生。”他说,“我必须和您谈谈,您被伊万骗了。”

“我也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从口袋里拿出揉成一团的布条,“这是从哪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纠正我的错误。”他说,“我为了我自己的目的而答应帮伊万消除你的记忆,但那之后每当我想起那天的场面就深感不安。这么做是错的,我试图说服伊万不要继续,但他坚持原计划,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告诉你真相。”他用枪指了指我手上的布片,“这是我消除你记忆时从你身上拿到的。你不是自愿消除记忆的,你那天被套着拘束衣带来,在手术室里你告诉我伊万伪造了你的死亡然后非法监禁你。你一直求我不要消除你的记忆,甚至杀了你都好。后来我在约束服里发现你手里一直捏着这张布条,你可能以为醒来之后还有机会看到上面的内容。我现在把它还给你。”

我现在脑子全乱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究竟是什么人,和伊万是什么关系?”我看了一眼布条上的字,“你想让我做什么,按这上面说的去美国吗?”

“只要你不和伊万一起走,你想去哪里都行。”他说,“但你知道得太多了,你或许已经知道这一切和BLISS有关,所以放你走之前我必须重新消除你的记忆。我希望你能配合我,这一个月来你见到的全是谎言,丢掉这些记忆不会让你失去任何东西。”

我立刻警惕起来,紧紧地盯着他,说:“如果我拒绝呢?你想让我再消除一次记忆,可我们总共见面不到十分钟,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觉得你有太多选择。”托里斯威胁我,“你不可能就这么离开,你只能选择合作或者死亡。”

“托里斯,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说,“你现在这么说,谁知道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会不会再用另一套说辞来应付我。你知道失忆是什么感受吗?我不想再失去一次记忆了。”

“我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情。等你忘了这一切之后我会把布条交给你,把你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之后你想怎么做都随你。这不就是你原本的意愿吗?”他劝我,“直接杀了你对我来说方便得多,但我是个医生我不想杀人。被抹除记忆的时候你念叨着一个叫‘阿尔’的名字流眼泪,你有很在乎的人、他也许也在等你。我希望你做出明智的决定,不要逼我杀了你。”

这一切都太可疑了,我怀疑伊万但我更不相信托里斯。我不可能同意再次消除记忆,那完全是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我最好想办法逃走,不管怎么说我自己写的字是不会骗人的,我也许应该先去美国,在那里寻找和我的过去有关的线索。

我说:“我知道了,你让我想想。”一边仔细观察托里斯。托里斯看起来紧张极了,拿枪的手在微微颤抖,看起来对这种场面并不在行。他也不算强壮,我想他大概这辈子都没杀过人。我在心里盘算,最简单的方式也许是我假装同意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在靠近他的时候攻击他。于是我对他说:“…看来只能如此了。托里斯,你保证你会遵守诺言吗?”

托里斯明显松了一口气,说:“当然,我没有必要骗…”

他的话突然停了,然后他在我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我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有着一头闪亮金发的戴着眼镜的青年快速跑过来,他蹲下确认托里斯已经晕过去了,一边对我说:“抱歉——如果我如果吓到你了。不过不管怎么说hero也算是救了你,如果你能替hero保密那就…”他的话在他抬头看清我长相的时候生硬地停了下来,他的表情变得古怪,像是见了鬼一样站起身来后退几步,死死地盯着我,犹豫着叫我的名字,“…耀?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认识我?”

【伊万·布拉金斯基】烈焰

1

我昨天忙了一整晚才把所有证件和机票都准备好,现在困极了。耀说他要去卫生间,我迷迷糊糊地等他回来,直到快登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已经离开半个多小时,立刻便清醒了过来。

我给耀的手机带有定位模块,我匆忙打开手机找他的位置。当我顺着信号找到了机场外的一个垃圾桶的时候,我的脑子“嗡”地一声炸了,我从没想到事情会在最后时刻节外生枝。

托里斯·罗利纳提斯,这是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名字。只可能是他,他一直给我捣乱,想让我放弃带王耀离开的计划。我愤怒地给他打电话,他竟然关机了。于是我给他在新西伯利亚的实验室打电话,他的同事说他这几天都不在实验室。我又联系了其他他可能会出现的地方,家里、大学图书馆、附近的酒吧,所有人都说最近没见过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一定还在阿尔泰边疆区!我想起托里斯之前那个疯狂的想法,他想重新抹除一次耀的记忆,然后让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开什么玩笑…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如果他真想这么做的话,他只能去别洛库里哈。不管他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就算他真的把耀的记忆抹了,大不了重来一次,除了费点时间外对我没有任何损失。但是托里斯…我摸了摸大衣里的枪,我原本真的不想杀你,我想有个人陪着娜塔莎起码会好一些,但这是你自找的。我是太小看你了,从没想过你敢这么和我对着干。既然你做到这一步,就别怪我不放过你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驱车赶往别洛库里哈,担心每迟一秒事情就会变得更糟糕一分。可是当我到别洛库里哈的旧实验室的时候,里面什么人都没有,所有东西都积着一层薄灰,明显长久没有人来过。我想他们也许还没到,便打算在这里等一等。同时我开始思考其他的可能性,托里斯会直接把耀带去新西伯利亚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我陷入焦虑中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显示的电话号码是我和耀之前待的那个乡间别墅的固定电话。我皱起了眉头,怎么可能,那里应该已经没有人了。我疑惑而谨慎地接起来,没有立刻说话。“伊万,”我听到耀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无法形容我此刻失而复得的心情,老天我几乎以为我会找不到他了。我深吸一口气压抑自己汹涌的情绪,问他:“小耀,你怎么会在家里,发生了什么?你突然从机场消失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他同样没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你可以回来一趟吗?”

我以更不要命的车速狂飙而行,一路上都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定发生了什么。是托里斯吗,那托里斯人呢?为什么耀会在家里?

等我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昏昏转暗,由于纬度的原因九月之后这里的白天就在急速缩短。我在围栏外看到一辆不认识的车,这更让我感到疑惑。我把车也停在外面,房子里面传来钢琴声,是萨蒂的《Gnossienne No. 2》,情绪复杂而深沉。这唤起了我不好的回忆,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门没锁,我推门走进去。琴声停了下来,王耀转过头来看着我,问我:“那时候你用这首曲子究竟想回答什么?”

这场面太诡异了。我说:“小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从机场离开?外面那辆黑色的车是哪来的,你去见了谁?”

他没说话,而是从琴椅上站起来,慢慢朝我走过来。我对他毫无防备,以至于他突然掏出枪来指着我的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伊万,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耀对我说,“玩够了吗?你一直在对我撒谎。”

我感到慌乱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他在骗我」,我心想,用BLISS删除的记忆被彻底破坏了,从原理上就不可能修复。我诚恳地对他说:“你要是真的相信是我在骗你就开枪吧。小耀,不要听信其他人的谎话,他们因为痛恨我而不想让我们在一起。”

他冷笑了一声:“你应该得一座奥斯卡,你演到了最后一刻。”他摇了摇头,“布拉金斯基,你不相信我能想起来,你以为BLISS是万无一失的。但我的建议是你应该对不太明白的东西保持敬畏之心。”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冷冽起来,“我是国际刑警,为了调查你们涉嫌BLISS的证据到俄罗斯来,我说的没错吧?”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是国际刑警这回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托里斯绝不可能知道。能如此准确地说出来,难道他真的想起来了?再装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我问他:“为什么,这怎么可能?”

他耸耸肩说:“托里斯。他是叫这个名字吧?”

果然是他…我感觉落入了一个陷阱里。难道托里斯早就知道恢复记忆的方法了?他明明告诉过我被BLISS抹除的记忆永远不可能恢复。或者他根本没有真的把所有记忆抹掉?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费尽周折营造这样的假象?”王耀问我,“那本相册又是怎么回事,都是你伪造的吗?”

他的话让我觉得很可笑:“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我告诉过你很多次真相,你到现在都不信。”我镇定地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这样的场面并不让我感到害怕,“命运是如此坚韧东西。不属于我的东西终究不是我的,耀,你教育了我这一点。”我的手在口袋里按下手机上预设的快捷键,一条消息被发送到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号码上,顷刻间房子四处传来轰然炸裂的声音,房子陷入火光之中。

王耀本能地转头去看发生了什么,我趁着这个间隙上前一步抓着他的手腕,稍微用力枪便从他的手上掉了下来。我把枪踢开,控制住他的双手把他从背后按在地上,搜身确定他身上没有其他武器。

在力量上王耀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一边徒劳地挣扎着一边说:“操,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之后会处理这座房子,”我解释道,“等我们到国外并足够安全之后,房子里会发生瓦斯爆炸引发火灾,我被‘意外烧死’在自己的乡间别墅里,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伊万·布拉金斯基。我们现在本应该在飞往马德里的飞机上,我们会离开这一切。王耀,”我抓着他的头发看着他,充满恨意地问他,“你为什么要想起来,真相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好吗?”

“伊万·布拉金斯基,你现在原形毕露了!”他冲我吼,“什么重新开始,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假的!你只是想逃脱罪责而已!真相比什么都重要,你以为我会和一个监禁我的罪犯浪迹天涯吗?!这太恶心了。”

我悲哀而自嘲地大笑起来,对他说:“小耀,为什么你能想起这次被抹除的记忆,却想不起来更早的事?为什么只有和我有关的事情被你永远遗忘了?你想知道真相,我就告诉你真相,所有的真相。”

2

让我们从头说起,从新西伯利亚州的伊斯基季姆说起。别尔季河穿城而过,那是我们最早认识的地方。

我是孤儿院的孩子,离你家不远。你刚来俄罗斯没什么朋友,经常在孤儿院旁的河岸边闲逛;而我性格孤僻,也常常不按时回去。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你生日的时候你爸爸送了你一架相机,之后你就常拿着相机到拍照。“是我让我爸送我一台相机的。”你告诉我,“妈妈去世之后,我发现我已经几乎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只有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还能让我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所以我想所有我不想忘记的事情,我都应该用相机记录下来。”

你比我小两岁于是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好奇,常从家里跑出来找我玩。伊斯基季姆是个很小的城市,不用走多远就能见到城外的山林和野地,对你来说那就像是去未知世界探险一样的伟大旅程。我们去公园里罕有人迹的荒僻角落里,爬到树的顶端看我们能看到多远。石砖的缝隙里长着青草,别尔季河中有鱼儿游曳。

冬天的时候冷得连河水都冻起来,你请我去你家里玩,教我弹钢琴;春天的时候万物生长,我们在树林里找到了一只生病的红松鼠,你把它带回家但它没能活太久;夏天是向日葵开花的时候,那是我最喜欢的花,我们和城南一片向日葵田的主人是朋友,收获的时候会去帮忙;秋天动植物都开始躲起来,我们却幸运地在城市边缘发现了一片野地,在九月末仍然鲜花盛开,你告诉我粉色的是木芙蓉、紫色的是月季、嫩黄色的是金鱼草、白色的是晚香玉和杜香。

你说伊斯基季姆是个美丽的城市,在你说之前我从没这么觉得。我早就厌烦了这破旧而阴沉的城市,但你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觉一切都很好,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

我们一起度过了四个寒暑,我在你六岁的时候认识你,十岁的时候你告诉我你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和爸爸要搬到阿尔泰边疆区的斯罗斯特基去。不是很远的地方,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就能到。”你指着城市西侧的大路告诉我。

临别的时候你送给我一本精心制作的相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伊斯基季姆的日子,也不会忘记你。”你笑着对我说,“你也不要忘记我。我希望我们会再见面。”

你走了之后伊斯基季姆又成了那个破旧而阴沉的城市,要是我能和你一起走就好了。我曾在周末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南走想去找你,走到天黑饥肠辘辘的时候我看着地标,发现我还在新西伯利亚州。我只好又走回来,被管教我们的阿姨给骂了一顿。

我是个渺小的存在,我既没有好的家世也没有接受好的教育,也许这辈子都无法离开伊斯基季姆。这也有好处,如果将来你真的回来你就能找到我,只是我怕那时我会令你失望。我们除了谈谈小时候的趣事还能说些什么呢?你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而我除了长得高大强壮外一无是处,我也许会在社会底层靠出卖劳力过活。

但我之后的人生并不像我以为的这样平凡朴素——当然,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在这里了——这得从我救了娜塔莎说起。再次得益于我常在外面闲逛,我在别尔季河里发现了她,她顺着水流从上游飘下来,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深秋的河水很冷,我把她捞上来的时候她全身冰冷,发现她还活着我立刻把她背回了孤儿院。阿姨替她换了身干衣服、院长报警叫了救护车,很快她被救护车送去医院,后来有警察来问过情况。

我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刚好救了个人。直到两周后孤儿院收到了一大笔捐款,并且有人收养了我,我才知道我救的人是远近闻名的布拉金斯基集团创始人安德烈·布拉金斯基的女儿。因为这样神奇的际遇我去了新西伯利亚,开始去私立学校上学、开始像上层人那样生活,这真是做梦一般的事情。

布拉金斯基一家都是非常好的人,起码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父亲安德烈喜欢我,他大笑着说我是个好小伙,像他年轻时一样聪明又勤劳,也像他一样高大魁梧;他的大女儿冬妮娅是个对谁都很好的女孩儿,没有人不喜欢她;二女儿就是我救下的娜塔莎,她脾气出了名的不好,但或许是因为我救过她,她对我倒是特别亲切。

我学习他们的举止和做派,很快融入这个家庭。但当我真正成了家里的一份子,我才见识到布拉金斯基家族的黑暗面,他们牵涉的各种黑色产业,还有冬妮娅和娜塔莎这两个不同母亲的女孩之间的矛盾和斗争。我不想参与冬妮娅和娜塔莎之间的事,但这由不得我,既然我是因为娜塔莎才会被收养,所有人都默认我是娜塔莎的人,我从一开始就在这场战争里了。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一年冬天冬妮娅邀请我们一起去滑雪。第二天天快黑了娜塔莎还没回来,我去找她发现她扭伤了膝盖坐在雪道外面。她伤得不算太严重但暂时动不了,我就叫了直升机把她送回去。滑雪受伤是常有的事,我原以为这只是一件普通的意外,但在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娜塔莎突然说我必须要救她。

“这不是意外。滑板上的固定器被卡死,我的呼救器的频段也被干扰了。如果你没来找我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娜塔莎躺在床上抓着我的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这一切都有预谋,安东尼娜打算直接动手了。帮帮我,万尼亚,我还不想死。”

随着她们长大和父亲身体状况的恶化,一切斗争都白热化了。我不能不帮娜塔莎,她是家里和我最亲近的人,我们像真正的兄妹一样,我不会看着她被人害死。即使从实际角度考虑我也得帮她,要是她失败了我不觉得冬妮娅会放过我。我们决定抢先下手,在一个我们能完全控制的场合下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

娜塔莎首先提出我们结婚,在婚礼上动手。这样的场合所有重要人物都会来参加,而我们有足够的自由去策划自己的婚礼。这是个巧妙的主意,也相当冒险,一旦失败或是败露我们都得死。但反正坐以待毙也是死,当时的情况如此紧急,只要能达成目的我已经来不及考虑太多,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按照计划婚礼上会有枪手闯进来,父亲和冬妮娅当场被枪杀,为了撇清嫌疑我也会受伤,娜塔莎留下来处理所有事情并趁机剪除冬妮娅的势力。我们为各种意外做了预案,冬妮娅逃走了但她车子的刹车是坏的,她没能跑太远。唯一的重大意外是我伤得太重了,娜塔莎被吓坏了以为我真的会死,但最后我活下来了。

如果那时候我死了,大概也没什么遗憾。活下来意味着什么是我没想到的,托里斯进行的BLISS研究、家族与政府之间复杂的利益关系令我万分疲惫,我掌控了更多权力却不感到比从前更有安全感。我不喜欢我做的这些事但我没有选择,我知道我不过是一颗棋子,棋盘上的国王仍旧是棋子。

至于娜塔莎,我一直将她当成我的妹妹,但她并不只是把我当成哥哥。我后来才意识到她提议我们结婚的时候是认真的,不仅仅是为了对付冬妮娅,她真的想和我结婚。我们之间有一个期待上的落差,在她期望的意义上我并不爱她,这也给生活带来了新的矛盾和困惑。

我像是被吸入一个黑色旋涡中难以逃脱,直到你出现了。我们在公司的年会上相遇,这纯属巧合。我原本只是来走个过场说两句话,顺便抽几位幸运儿发奖品,没想到刚好抽到了你。我到新西伯利亚之后很少想起你,但我一直记着你,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开始我以为我认错了,因为你那时候用的名字不是“王耀”,而且你看起来完全不认识我。

我主动去找你说话打听你的情况,你告诉我你是美国的二代华裔移民,在大学里学商科,毕业后正好想换个环境便在校友的推荐下到俄罗斯来了。我越聊越相信你就是王耀,但你的简历与我所知的完全不同。你一点不记得我,我试探着说起我小时候曾住在伊斯基季姆,你竟问我这个城市在哪里。

我让人去核查你的背景,发现你在美国的那套身份漏洞百出,你大概没想到会有人去美国查所以并没有把一切都布置好。我开始怀疑你,一面在俄罗斯从你搬去的斯罗斯特基开始调查,同时也在美国查你简历上那些关联人的背景。你并不是一个拙劣的伪装者,但是既然我有场外信息,事情还是很快就完全弄明白了。

在你离开伊斯基季姆后不久,你被牵扯进BLISS泄露的别洛库里哈事件中成为孤儿并失去了全部记忆,联合国派来监督事件调查的特别代表收养了你,把你带去美国。由于童年的事故你立志调查BLISS,你在大学学了刑侦并借由一点养父的关系进入国际刑警组织负责对BLISS的调查,你此行来到新西伯利亚无疑是为调查BLISS而来。

当我弄明白一切之后,重逢的喜悦完全被浇灭了。一方面作为一个关心你的人,我为你在之后遭遇的不幸感到难过;但另一方面,我明确地知道我们现在实际上是敌人了,你费尽全力想要调查的幕后黑手就是我,我必须解决你这个麻烦并弄清楚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你无法想象我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有多开心。你是我生命中田园牧歌一般的存在,是纯粹的无忧无虑的生命力的具象化,是人类与众神和谐相处、一切苦难与折磨都还没有出现的黄金时代,我想念你就像想念回不去的田园时代。我未必会时常想起你,但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你总是最好的。即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想牵着你的手回到十五年前的伊斯基季姆。但我现在得亲手杀死我生命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很快你就失踪了,彻底消失在外界眼前,一段时间后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为此遇到了一些麻烦,你养父家的儿子、一个叫阿尔弗雷德的美国人一直在调查你的失踪。对此我并不特别担心,布拉金斯基家族涉黑不算太大的秘密,即使他能证明你的失踪不是意外,只要查不到和BLISS相关的事情就不是真正的威胁。

实际上你没死,你被我关起来了。一开始我只是想从你嘴里知道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你告诉我最好直接杀了你因为你什么都不会说,但我一点都不想杀你,这就让这场审讯变得冗长而毫无意义。我开始没事就跑来找你,你是个很安全的倾诉对象,慢慢我开始和你说各种事情。我有种我在和你谈恋爱的错觉,或者也不是错觉。

我那时候并没意识到,现在想想这确实有点瘆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分享一下你那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猜你一定觉得我精神不太正常,或者想通过这些无聊的对话来施加什么精神控制类的巫术,总之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同情。有一次你终于忍不住问我是不是喝了酒或者磕了药,老天,我只是想和你说话而已。

为了向你证明我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吸毒,我吻了你,这把你吓坏了。我突然意识到在我们之间我正处于绝对支配的地位,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于是我做了所有我想做的事情。我扯开你的衣服,把你按在墙上,从背后凶狠地进入你。你拼命地挣扎反抗,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增加点情趣而已,你在我的玩弄下扭动着身子,难耐地呻吟着。

我开始产生一个奇妙的想法,既然现在的生活让我如此痛苦,为什么我们不一起离开呢?我们也许不能回伊斯基季姆,但除了俄罗斯这世上还有100多个国家。我告诉你我们以前认识的事情,但可能是我说得太迟了,你已经认定我是个疯子和骗子,所以即使我说了一百遍你也不相信。

为了改善我们的关系,我把你转移到一间更偏远、守备更严密的房子里去,在那里我们可以像家人一样生活。你试图逃跑但没有一次成功,我只好用我的方式惩罚你。其实我真的不想强奸你,我希望我们上床是你情我愿的,这是我带你来这里的目的。可我必须让你知道你不能逃走,我要让你用身体记住逃跑是什么后果,保证你再也不敢有这个想法。

但这只让你比从前更恨我。你意识到自己无法反抗而一天天地变得忧郁和阴沉,在床上像个布偶一样任我摆弄。我仍然对改善关系抱有期待,直到一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听到你用客厅里那台破旧的钢琴在弹埃里克·萨蒂的《Gnossienne No. 1》。

这曲子本来就很怪,你尽可以想象在一台久未调音的钢琴上弹出来有多么诡异。我站在门外听着这样的曲子,抬头看到一轮古铜色的红月,几乎要被满溢而出的绝望感给埋葬。我推门进去对你说你不该弹这么哀伤的曲子,你看着我,极为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原来你是能听懂绝望的。”

你的话让我深感不安,我亲吻你、抱着你入睡,可第二天你就自杀了。因为我非常谨慎地控制房子里的刀具所以你选择用触电的方式自杀,所幸你只是被电晕了。这是我离彻底失去你最近的一次,我意识到有些成见已经太深了,如果我真的想要重新开始,就必须使用非常手段。

我几乎成功了,你被消除记忆之后我们的关系进展得如此顺利。我兴之所至为你弹了一首《Gnossienne No. 2》,内心充满了喜悦。我设想我在和那天晚上的你对话,我想告诉你在《Gnossienne No. 1》的绝望之后仍然有《Gnossienne No. 2》的峰回路转,这一次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但你和托里斯,你们毁了一切。

3

“我曾经以为只要清除你的记忆,我们就能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过去的错误和罪恶不再影响我们。看来我错了。”我说,“就像是所有人都想和我作对一样,事情总是不朝我期望的方向发展。命运是如此坚不可摧,不是吗?你终究是我得不到的东西。”

火舌从四处蹿出舔食这幢别墅,火苗顺着楼梯拾阶而上,挂钟上的时间因为烈焰而凝固。烟雾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我透过热浪看到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连王耀也是扭曲的。再继续待在这里也许会有危险,我必须尽快解决这里的麻烦离开。

我从背后抱着他,掏出手枪顶在他的太阳穴,靠在他耳边温柔地对他说:“我早该杀了你,而不是在你身上白费力气。小耀,既然你永远不会属于我,就让我们说再见吧。”说这话时我几乎要流下泪来。

“这才是真正的实情。”王耀突然说,“托里斯说的是真话,阿尔弗雷德说的也是真的,从头到尾一直在撒谎的只有你。”他笑着摇了摇头,“在你和他们之间我竟然选择相信你。伊万,你这个混蛋,我那么努力地想要相信你,但你一直在骗我。”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伊万。”王耀颇为嘲讽地看着我错愕的表情,“BLISS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忘记就是忘记,永远都不会想起来了。我只是碰到阿尔弗雷德,他告诉了我过去的事情。但我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和托里斯串通要陷害你。”他自嘲地笑道,“现在我知道你们之中是谁在说谎了,我真不敢相信我竟会选择盲目相信你。”

我头疼欲裂,浑身突然都失去了力气。我放开王耀,呆呆地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不敢相信我又把事情搞砸了。我低笑起来,自欺欺人地说:“你在骗我,你想让我下不了手。”

王耀坐在地上,毫不畏惧地抬头看着我。“我同情你,伊万。”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开枪吧,然后想办法逃走。你觉得你能跑多远?国际刑警组织已经找上你了。”

我的手在颤抖。只需要扣动扳机我就可以让他闭嘴,可我下不了手。“为什么?!”我痛苦地质问王耀,“这些事不是我主动想去做,而是不得不做,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去做。我一直想逃离这样的生活,为什么我不能逃走?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一起走?”

“没有任何借口能为犯罪开脱,伊万,你不能逃避自己做过的事。即使我们今天离开了俄罗斯,你的罪恶也会一直跟着你。”他劝说我,“去自首吧,为你做过的事负责。那之后如果你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自首?”我感到十分可笑,“你根本不明白,王耀,你以为这个世界是正义的,但它不是。一旦自首我就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只能逃走,这是唯一的希望。但你永远不会跟我走。”我绝望地笑了一声,握紧手上的枪,“让命运来决定吧。耀,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我希望我们都能活下来。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我把枪头下压,朝王耀的腿开了一枪。他因为强烈的疼痛而倒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最后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尾声】忒修斯之船

1

天上飘起了细雨,让这个深秋的夜变得更为寒冷。消防员围着燃烧着的房子忙碌,阿尔弗雷德站在一旁心情复杂。

俄罗斯国家安全局的局长马特维耶夫先生过来塞了个手机给他:“是波诺弗瓦先生,他想和您说话。”说着赞许地拍了拍阿尔的肩膀然后走开。

弗朗西斯是阿尔现在名义上的大老板,阿尔没精打采地打了个招呼:“嘿,弗朗。”

“你一直不接我电话。”弗朗西斯问他,“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让你去找罗利纳提斯吗?你怎么又牵扯进火灾里了?”

“这说来话长…”阿尔说,“你绝对不会相信,我都不敢相信!耀还活着,我刚把他从火灾现场救出来。”

“什么?!”弗朗西斯也非常惊讶,“天呐,真的吗?这…这太好了!”

“但他不记得我了,我怀疑他又被BLISS消除了一次记忆。”

“等等,”弗朗西斯越听越离谱,“你确定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老天,我不会拿这件事和你开玩笑!”阿尔说,“算了,这事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最好快点派人去找罗利纳提斯。我原本已经抓住他了,但是我刚好遇见耀然后他把我给打晕了——可能以为我是个骗子或是怎么回事——等我醒来的时候罗利纳提斯就不见了。耀还把我的枪拿走了,多亏我在上面放了定位信标才能找到他,但罗利纳提斯不在这里。”

“老天爷…这听起来确实够混乱的。我明白了,我会让人去找的。”弗朗西斯想起他打电话的目的,“对了,我找你是想告诉你,亚瑟很快会带着你的行动授权飞去俄罗斯,在那之前你不要多说什么,程序上的事等亚瑟到了由他处理。你之后最好能来里昂一趟,详细说说发生了什么。”

阿尔点点头:“我原本也有些事要去里昂。”

三天之后阿尔离开了俄罗斯,把他的好表哥亚瑟·柯克兰留下来应付俄罗斯政府。一年多的高强度工作和近来的变故让他身心俱疲,他现在只想离开俄罗斯好好休息一下。

又是飘着细雨的一天,在里昂城郊的墓园里,阿尔弗雷德盯着写着“王耀”的墓碑发呆。

王耀被推定死亡之后一直没有找到尸体,为了纪念他,阿尔弗雷德委托弗朗西斯在这里为王耀立了个衣冠冢,里面埋着他珍藏的一些和王耀有关的东西,碑上还刻着他为王耀写的墓志铭:我为追求正义而献出生命。现在这墓碑多少有些刺眼,一个对他的绝妙讽刺。

“忒修斯之船。”弗朗西斯撑着伞从他身后走来,“如果忒修斯之船的木头被一根根逐步替换,再用原本构成这艘船的木头搭一艘新船,这两艘船中究竟哪一艘才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

阿尔弗雷德白了弗朗西斯一眼。这比喻迷之贴切,但他今天不想讨论哲学。

弗朗西斯走过来让雨伞也遮住他,说:“根据实验室的检查结果,确实是BLISS。”

“也就是说耀永远都不可能想起来了?”

“我很抱歉。”弗朗西斯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

阿尔叹了口气,忍不住倾述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耀醒来之后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布拉金斯基怎么样了,我真是要疯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再清除一次耀的记忆,让一切重新开始。人到底多大程度上是由他的记忆决定的?我所珍视的回忆、我们一起生活的十几年,耀一点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的耀究竟是埋在这里的那份回忆还是医院里的那个人。”

“记忆当然很重要,我不会说一个人完全是由他的记忆所定义的,但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不过‘记忆’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能够不断被创造。”弗朗西斯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怎么做还是取决于你。王耀现在的困惑不会比你少,试着去体谅他吧,只要你愿意你们以后还会不断有新的回忆。”

“说的也是。”阿尔弗雷德抬头看着晚霞的余晖,露出一个微笑,“我花了快两年才接受耀死了这件事,也许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理解他还活着却不记得我这件事,他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重新理解这个世界。”他转头看着弗朗西斯,语气又生动起来,“我这次是来把埋在这里的东西带回去的。这座墓已经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我不会假装耀活着不是个好消息,比起死亡,活生生的人总有更多可能性。”阿尔与弗朗西斯相视而笑。阿尔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你们找到罗利纳提斯了吗?”

弗朗西斯摇了摇头:“还没有。更糟糕的消息是——布拉金斯基出事了。今天刚收到的消息,他失去了所有记忆,而且智力严重受损。”

“什么?!”阿尔差点惊掉下巴,“他刚被抓到的时候我见过他,那时候一切正常。在监狱里发生了什么?监控呢?”

“没有监控,又是‘刚好’坏了。”弗朗西斯无奈地说,“别忘了别洛库里哈事件,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怀疑布拉金斯基家族不过是白手套,也许罗利纳提斯已经在…”他耸了耸肩,“你懂的,可能背后是俄罗斯政府。”

“待会儿,你是说…”这真是太疯狂了!阿尔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怪不得你让我先去找罗利纳提斯。如果真是这样,顶尖技术人才确实重要得多。不过你刚才说布拉金斯基智力受损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BLISS会特异性地把人的记忆删除,用你熟悉的话来说就是内存被烧了。”弗朗西斯说,“但布拉金斯基,他的整个主板包括CPU都烧了。现在他基本是个废人了。”

“What the fuck?! ”阿尔忍不住叫了出来,“…如果是我的话,我宁愿他们直接把我给杀了。要是布拉金斯基能神志清醒地看到他今天的下场,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他做过的事。”

“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他其实不重要。”

阿尔沉默良久,评价道:“尽管布拉金斯基罪有应得,但这真的…太俄罗斯了。他们利用完一个人就这么把他给毁了。任何刻板成见都有它的道理,俄罗斯无疑是个邪恶政权。”

弗朗西斯笑道:“你觉得其他国家会就这么看着俄罗斯研究这玩意儿而什么都不做?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自己的祖国这么有信心。”

“这怎么可…”阿尔本能地否认,但转念一想又耸耸肩说,“…好吧,谁知道呢?你确实不能对国家有什么道德要求。”他问弗朗西斯,“这么看来现在顶多追责到布拉金斯基集团,而不可能找到指向幕后黑手的证据了?”

“目前是这样,我们还会继续调查。”弗朗西斯叹口气,“人类能消灭疾病,却不能消灭武器和毒品。我不知道我们是否最终能消灭BLISS。”

2

五年后。

在树叶开始变黄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去城外的圣母十字社会收容所,照例在经过花店时买了一束向日葵。

在五年前的事件发生之后,我回美国生活了几年,但我已经无法完全融入从前的生活中了。打到腿上的那一枪没伤到骨头和关节,因为手术及时也没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经过功能性训练基本恢复正常。尽管如此我仍然无法适应我原本的工作,一段时间的尝试之后我放弃了国际刑警的身份,在通讯社找了份记者的工作。

我关注着在俄罗斯进行的对布拉金斯基家族的审判。得知在伊万身上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似乎有些明白伊万为什么说逃走是他唯一的希望了。我开始觉得要是他那天直接搭上飞机离开而没有回来找我就好了,尽管我认为他该为他做过的事情负责,但不是像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娜塔莉亚·布拉金斯卡娅要选择承担所有罪责,她本可以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伊万,反正伊万也不能辩解什么,但最终结果是娜塔莉亚被判死缓而伊万无罪释放。在经过精神鉴定确认无危险性和攻击性之后,由于没有亲属可以作为监护人,两年前伊万被送进了社会收容所。

听说这件事后我经过一番挣扎,最终无法忽视内心的不安,决定依照现在的真实想法来生活。我离开美国来到了俄罗斯,临别前请阿尔就当过去的王耀已经死了,无论如何我确实不再是和从前完全相同的人了。但阿尔说他永远都会把我当成朋友和兄弟,如果需要的话我随时可以去找他。我很感谢他的好意,不过暂时看来我还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在俄罗斯一开始仍是当记者,但因为这经常需要出差,为了稳定下来我最终辞职当起了钢琴家教。我在美国的时候拿过范·克莱本国际钢琴比赛铜牌,这样一来靠教钢琴谋生对我来说不算太困难,那之后我就有时间每周固定去收容所里做志愿工作了。

我到的时候伊万像平常一样在门口等我,看到我便跑到门边来。他接过花,腼腆地说他很喜欢这些花,又说为了感谢我他想等我忙完之后带我去个地方。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命运是多么神奇的东西。伊万当然不记得我,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似乎挺喜欢我的,自从我来了几次之后他就每天都期待我出现。他有段时间天天在门口等我,但自从弄明白我每周只有两天会来之后他就只在这两天等我。

收容所里大多是有残疾的孩子,大厅里有一架很旧的立式钢琴,我有时间的时候会教他们弹琴。他们中有的人已经能熟练地用双手弹简单的曲子,但这不包括伊万,他现在只有五岁孩子的智力水平,大概还是五岁孩子中比较笨的。我费了很大的劲教会他音阶,他现在能用单手弹《小星星》了,但我上周才教他的《卡农》他还弹得一团糟。

伊万比所有人都高大强壮,但比大多数人都笨。他弹的时候大家都笑他,他红着脸很着急地想弹好,但是越弹越乱,最后只好停下来,沮丧地问我:“您会生气吗?”

我摇摇头:“不,当然不会。”

“那您会因为我总也学不会,就不教我了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实在难以把眼前的伊万和五年前差点杀了我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按我的想法,过去的那个伊万确实是死了,活着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过去的他为他做的事付出了足够的代价,现在还活着的他是无罪的。

“不,不会。”我笑着拍了拍他柔软的浅金色发丝,“我会一直来的,我可以慢慢教你。”

这天结束我要离开的时候,伊万拉住我说要带我去看样东西。我这才想起他上午说要带我去个地方,我向他道歉然后跟着他往收容所后山的野地里走。他个头很高,蹚过那些枝桠丛生的小道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但我感到有些吃力。

“我们还要走多久?”我问他,又告诫他,“听着万尼亚,你最好别一个人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很…很快就到了,”他着急地辩解道,“万尼亚没有乱跑!”

“好好,你没有乱跑。但你得听话,以后别一个人来这里了。”

伊万不说话,像是在和我赌气一样,只是一直往前走。真的,他现在就像个五岁的小孩,我不禁想伊万五岁的时候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有点傻、有点楞,性格有些古怪和孤僻,内心却又温柔而善良。

五岁的时候他在孤儿院,现在又回到了收容所,他像是绕了个大圈最后回到原点。我常常想如果伊万从来都没有被布拉金斯基家收养,他现在会是个很不一样的人吗?如果人真有所谓“本性”的话,伊万的本性一定不坏。

“就是这里!”伊万兴奋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您每次都带花来,我想您一定也很喜欢花。万尼亚不知道去哪里买花,但万尼亚找到了这里。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花田!”他期待地看着我,“要是您也喜欢,就算万尼亚送花给您啦!”

在夕阳之下,我看到粉色的木芙蓉、紫色的月季、嫩黄色的金鱼草,像极了向日葵的金光菊也在盛放。在秋季里,这片鲜花就像春天那样艳丽。我想我在五年前看过一坛更整齐、更漂亮的,但这都不重要了。

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看着伊万天真的笑脸,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我们确实再见面了,可你什么都不记得,这难道公平吗?

“噢…万尼亚。”我苦笑着摇头,转身拥抱他,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Fin. 


FreeTalk(2019/8/21): 《记忆迷城》的两大主题是记忆和命运,写作中尝试了很多新东西,很有挑战但也写得很开心,希望大家也能读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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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能把故事完整地写出来,深以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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